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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观分析的失误(之五):国民收入漠视伊甸园

「国民收入账目」(national income account)是宏观经济的第一课。公认是最沉闷的经济学题材。当年同学之间没有一个有兴趣,可幸大家知道老师不会在这方面出试题。国民收入账目是教政府怎样统计几种不同的国民总收入,国际贸易怎样入账,税收及政府财政怎样算,等等。闷得怕人,当年我无法集中五分钟。

这里要说的是比较有趣的有关话题。国民收入账目用政府的统计方法,没有多少经济内容,如果我们以经济学的概念来衡量这些统计数字,会发觉不少地方跟经济理论是合不来的。不幸是「宏观」以这些数字来论经济。

(五)收入数字容易误导

国民收入的统计是为了大概地衡量生活水平。一国之内,这些统计数字的变动误导成分不高,但国与国之间的比较是另一回事了。

不久前(二○一○年八月)报道说,中国的总国民收入开始超越日本的,意思是说刚刚超过。这是以美元算。以实质总国民收入算,我认为早就超过,而且超过很多。中国的人口是日本的十倍,土地三十多倍,好用的土地约二十倍。以美元算,中国的总国民收入要超越日本十倍恐怕是很久的将来的事,但以实质算超越十倍不应该困难。日本的物价比中国高出很多,而日圆在国际上奇强,这样与中国相比日本人的实质收入是高估了。中国与日本的实质收入差别要怎样调校才对不是浅学问,是我要说的题外话了。

要说的是比较有趣的三点。其一,我认为日圆在国际上强劲是政治压力使然,早期有外来的压力,后期日本人出外投资者众,保持日圆的强势有助。国际上有些专家认为日圆持久地有强势是因为技术上政府难以减弱。这不对。日本的经济不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二○○一年在旧金山跟弗里德曼谈到日本,他关心,说那里的货币供应量推不上去,日圆过于强劲,是以为难。我认为一只弱币要增强可能不容易,但强币要转弱则易如反掌。大手增加货币的供应量,导致可以接受的百分之五左右的通胀率,日圆的国际汇率会应此增而下跌,何难之有哉?弗老当时指出日本的国会不通过可以大手增加货币供应量的方法。最近(二○一○年九月)日本说要用直接干预的手法来压制日圆的强势,是一种政治言论。一个国家的国际币值弱,要加强可能要推行外汇管制,或要有足够的外汇储备购回自己的货币。但货币在国际上有强势是另一回事,要调校转弱是容易的。一只货币的弱势与强势的调校困难是不对称的。

第二点。国际上的言论,老是喜欢把国与国之间的国民收入相比。不是以实质收入算。通常以美元算。这种比较源自经济学上的Purchasing Power Parity Theory(中译「购买力平价说」)。此说也,指同样的币值,在不同国家其购买力会相同。这里牵涉到的一方面是深学问,说来话长,这里不说;另一方面是浅学问,只几句就说完了。说浅的吧。浅的有两个看法,读者选哪一个都「对」!第一个看法,是阿尔钦提出的:「购买力平价说」是套套逻辑,永远对,因为不可能错。这是说,无论国与国之间有没有汇率管制,或关税各各不同,或有多种贸易约束——在这些及其他局限下,物价不同只不过是反映着局限不同,非不「平」也。扣除这些局限物价会相同,加进局限,物价因而不同,不能说parity不保,所以购买力平价说是套套逻辑,非理论也。阿师之见当然对。好比你走进内地的机场喝一杯咖啡,其价比机场外高五倍,局限不同,价因而有别,你可以不喝,何不平之有哉?另一个看法是以一只货币算物价,漠视局限,国际相比,同价但实质的享用不同,或享用相同但物价不同,所以不平也。这看法当然也对。怎样也不对的是Purchasing Power Parity Theory,因为根本不是「理论」,也没有说明是哪个看法,属无家可归之类。蒙代尔的弟子(R. Dornbush)曾经大书特书,萨缪尔森大赞特赞。不知是套套逻辑而试行以之解释世事是令人尴尬的。

第三点也有趣。为写此文,我挂个电话给一位对日本楼房市价有认识的朋友,得到的二○一○年中期的数据是:日本城市与中国城市的楼房市价,以美元算,大致相同,奇怪地近于完全一样。不是历来一样,而是二○一○年报道的、中国的总国民收入与日本的打平之际,大家的楼房之价一样。是以每平方面积算价的。我们知道在这时期中国的高楼大厦林立,多得惊人,而中国的土地面积比日本的大很多。这样,以房地产的总值算财富,中国比日本高出很多是没有疑问的,虽然高出多少倍我手头上没有数据——若有数据,为这倍数作大约的估计不困难。房地产的财富中国比日本高出那么多,总国民收入怎会是刚好打平的?

房地产的市值是任何国家的财富的一个重要部分,而对日本与中国来说无疑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财富是收入以利率折现所得,而收入是将来的收入,无可避免地牵涉到大家看不到的预期。无从观察的预期是经济分析的大麻烦,我们只能从看得到的局限转变衡量。二○一○年,中国内地的住宅租金的每年回报率只约楼房之价的百分之二,非住宅约百分之五,皆低于百分之六以上的银行借贷利率。这显示着中国的预期收入或通胀或二者的合并会上升。这预期上升,加上经济稳定,外资涌进中国不难理解,可能是内地楼价政府总是打不死的一个原因。

当然,楼房之价可以暴升暴跌。这些大幅的波动可能起自牛群直觉的乱闯,也可能起自财富累积的仓库选择有转移。愿赌服输,历史的经验说这二者对经济为害不大,主要是市场把财富再分配一下。然而,这暴升暴跌也可能起自政府的政策失误,或像二○○八年美国发生的不幸,金融市场的合约隐瞒着一个大骗局。源自这后二者的楼房之价暴跌对经济会是为害不小的。

转看美国吧。二○○三年美国的楼房市价高出中国的不止一倍,但二○一○年可能不及中国的一半。从楼房之价看财富,中国与美国之间的比对出现了大变动。然而,作这种比较,美国与日本的局限在两方面很不相同。其一是美国的房地产不是他们最主要的财富。美国的主要财富是知识与科技资产的所值。论科技知识日本也了不起,中国还是远远地落后了。这里我要指出的,是美国的房地产之价大幅下降,代表着的财富下降是上述的不幸的那一类,对他们的国民收入增长有不容易解决的麻烦。然而,从富裕的比较上,因为美国的知识财富了不起,他们在国际上的优势还会持续。

第二方面,美国不仅地大物博,人口不及中国的四分之一,以地大而言他们的居住环境可能冠于地球。这样,无论他们的楼房之价怎样下跌,在人均的楼房实质享用上,日本与中国是永远不及美国的。从国际的局面看,楼房的享用收入一般是在总收入享用的四分之一以上。这样衡量,以人均的实质收入算,中国要超越美国是遥遥无期了。

「宏观」的国际经济比较难以衡量。就是假设美国的地价下降到零,含意着楼房之价再下跌,但那重要的人均楼房享用依旧,实质上远超日本及中国的。问题是国民的财富下降了,那里的市民采用防守策略,对经济的增长不利。

当二○○八年雷曼兄弟事发,金融危机震撼地球,我立刻说美国的资源依旧——房地产与知识资产皆依旧——还是人杰地灵也。单以资源论前景,这前景没有变。问题是资源的所值是通过市场来厘定的。金融市场出现了问题,是人为之祸,原则上可用人为的方法修正,收复失地指日可待。传统上这种修正属宏观的范畴,但我们看不到这门学问作出了什么贡献。是宏观经济学的大考,打个零分的教授恐怕不少吧。

最后让我转到《圣经》说的伊甸园的例子。那里除了禁果不能吃,其他应有尽有,享之无尽。伊甸园之内没有财富,也没有缺乏,因而没有价,国民收入谈不上。亚当与夏娃享受着的全部是消费者盈余(consumer’s surplus)。我们在上文提到的实质收入是价格调整后的收入,在伊甸园不存在,但说到实质享用消费者盈余要算进去。原则上这盈余是可以量度的,但国民收入一般没有算进。

回头看上文提到的美国房地产的例子,跟中国相比远为容易接近一个伊甸园。假设他们的地价下降至零,他们的人均楼房享用依旧,虽然他们的财富及国民收入下降了,但因为楼价也下降,消费者盈余的上升足以抵消有余。如果我们不管这些下降会带来的其他不幸,国民的生计没有下降。另一方面,纯从房地产看,因为消费者盈余没有算进,加上需求弹性系数的考虑,一个国家的财富与国民收入上升可能代表着人民的生活水平下降。

地球上不同的国家,某程度上各有各的准伊甸园。以我为例,中国的古文化享之不尽,除了自己的时间其价近于零。曾经提及,购买及移植成长了的桂花树,中国之价只约美国的五十分之一。这些是消费者盈余很高的享受。国国不同,但每国家都有自己的多个准伊甸园。另一方面,消费者盈余这回事,不同地方的变化可以很大。这些变化,国民收入或国家财富一般没有算进去。从经济科学衡量,人与人之间的财富相比没有多大意思,何况国与国之间。国民收入的相比也如是。可以考虑及有点用场的是财富或国民收入的转变,但要基于某些其他情况不变,也要考虑弹性系数的左右。

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伊甸园。好比今天早上我研究古文物,下午写书法,晚上做文章——全部自得其乐,而此乐也,皆消费者盈余。算是富有吗?世俗说不算。但上苍有知,如果我的多项玩意本领可以转让——不是卖书法,而是写书法的本领可以卖出去——排队轮购的人不少吧。伊甸园的放弃是多赚钱的代价,要多赚钱,是说这代价在边际上下降了。人浮于事的现象增加是需求定律决定的。

(宏观失误之五,未完待续。本来打算这是最后一篇,写两节,但一节太长,要分两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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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

张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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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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