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克斯的大萧条理论可以协助今天中国的经济

作者：张五常（国际知名经济学家）

来源：张五常博客，2024年1月3日

历史的记载，源自美国的经济大萧条，英语称great depression，开始于1929年，结束于1939年。有些学者认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展开才终止的。那是1941年。该年的12月，日本大规模轰炸美国的珍珠港。今天的经济学者估计，这个大萧条导致举世的国民收入的下降最高每年达百分之五——1929到1932这三年，举世的国民收入下降了百分之十五。

严重的大衰退（称great recession）出现于2008至2009年。举世的GDP下降了约百分之一。但这个大衰退只持续了一年，短暂的。中国今天没有上述的大萧条，但如果单从GDP下降百分之一作为大衰退看，那么目前的中国可能有。然而，根据经济学者的传统定义，中国没有大衰退，这是因为在“recession”这个字之前加上“great”是需要一个国际性的全面衰退才算。目前中国的经济衰退不是国际性的，所以处理不会很困难。

在前文我提到，关于大萧条的经济分析，经济学的师级人物，一个是英国的凯恩斯，另一个是美国的弗里德曼。前者说，国民的消费是基于他们的收入。后者则认为，国民的消费是基于他们的财富。我也指出，在这个重要的分歧上，所有的证据都支持着弗里德曼那一边。

现在我要提出另一位经济学者指出的另一个重要观点。他是希克斯（John Richard Hicks，1904-1989）。他在生时是英国牛津大学的一个中心人物。1972年他获诺贝尔经济学奖，是最早获该奖的其中一个。

希克斯1989年5月谢世。早上十个月，那是1988年7月，他造访香港大学，我因而跟他有一席之谈。他认为世界昔日的经济大萧条持续了那么久，主要是因为地球上所有的重要国家都采取保护主义，即是各国的政府都大幅度地增加了货品的进口税。我认为希克斯这个观点重要，所以跟进了那上世纪三十年代举世大萧条的史实，发觉希克斯是对的。

总结下来，我们可以这样说，美国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始于1929的股市暴跌，跟着是货币政策的处理频频失误，导致出现了严重的通缩。再跟着是世界上的多个国家都采取保护政策，增加关税，导致对外贸易急剧下降。是以为难。

今天我翻查资料，发觉1929-1932的三个年头，美国的外贸总量下降了70%，英国的外贸总量下降了60%，法国下降了54%，德国下降了61%。这些是非常严重的下降数字，导致在同期（1929-1932），美国的失业率上升了607%，英国的失业率上升了129%，法国上升了214%，德国上升了232%。这些数字显示着当年真的是有今天我们不容易相信的大萧条了。

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所有我们知道的证据都显示，对外贸易的自由与进出口量的增加对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非常重要。有些人认为，外贸的收益对一个小经济体比对一个大经济体重要。这个观点如果你看像香港那样完全没有农产品产出，没有外贸不能生存的地区，是对的。但如果考虑到一个大国的进口量大，使出口国的平均成本下降，因而这个大进口国容易压价，那么外贸的利益也会偏向于大国那边。

我写这篇文章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三年前我见到上海空置的写字楼无数。当时上海据说有三十八个新的商场，其中有三十七个是空的。商场我没有考查过，但写字楼的大量空置却非常明显。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大概一个星期前，我察觉到深圳的写字楼也有很多空置，可能没有上海那么多，但无疑是显示着国家的经济有点困难。我没有深入地跟进写字楼的问题，我只是想到一个原因：这些大量的写字楼可能是因为国家要推行的外贸与外汇的开放而设，可惜因为在国际政治上遇到不少沙石，其发展就慢下来，导致无数写字楼的空置。

我于是想到希克斯的大萧条理论那边去。我的意思是如果北京上头推出零关税——我曾经也说过，零关税要加上零手续才真的是零——这些写字楼的空置率一定会急速下降。加上我在前面提到的大萧条与外贸的看法，进出口零关税肯定会让中国的经济增长跳升。

这又带到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了。这是关于外汇管制的。弗里德曼认为一个经济最重要的是要解除外汇管制，要让汇率自由浮动。1988年我带佛老去见赵先生时，他就提出这个观点。赵先生当时说，他也要解除外汇管制，但认为要先解除内地的物价管制才解除外汇管制。赵先生当时提到的观点有深度。他说国外的物价没有管制，所以他们的相对价格是合理的。中国国内的物价，有些有管制，有些没有管制，所以一旦开放外汇管制，国外的合理相对价格跟国内的不合理相对价格混合起来，可能出现一些不良的效果。所以赵先生认为要先取消国内的价格管制才放开外汇管制。这个观点当时的翻译员说得不够清楚，佛老听不懂。回港后，我在香港的雅谷餐厅的酒吧内对佛老再解释赵先生的观点。他也认为可能重要，但需要多作考虑。

那是三十五年前了。为什么中国今天还有外汇管制呢？事实上，今天中国的汇管，比十年前还要严重。十年前几万元的人民币可以通过一些地下钱庄而出口，但今天据说是不容易了。我个人认为，地下钱庄的存在，会给国家提供一项重要的信息，那是国家官方的汇率跟市场的黑市汇率究竟相差多大。这项信息对北京的决策者是有用场的。

这就带到我要说的一个关键问题。一个国家可以有关税而又有外汇管制，但一个国家不可以没有关税而还有外汇管制。这是因为如果没有关税，进出口的商人就可以通过虚报价格而让外汇出口。换言之，如果没有外汇管制，一个国家可以有关税，也可以是零关税，这个关税税率的调校是不需要顾及对外汇的进出口的影响的。但如果要维护外汇管制，关税一定要有，而且不能太低，这对国家经济的不良影响可以是很大的。这样一来，关税对国家的祸害就变得严重了：为了维护关税政府要推出外汇管制。

我们于是有下列这四种情况：

情况一，如果有汇管，不可以无关税。因为如果没有关税，商人就会通过物品或服务的进出口将外汇输出，等于废除了汇管。当然，庞大的外汇出口不容易这样处理。

情况二，如果取消汇管，可以有关税，也可以无关税。这是香港的经验。

情况三，如果有关税，可以有汇管，也可以无汇管。

情况四，如果没有关税，汇管不可能有效地存在，因为外汇可以通过物价的调整或虚报而过关。我们没有听说过一个没有关税但有汇管的国家。

上述四种情况是年多前写下的，但没有发表。今天回头再写希克斯的大萧条理论，我想到一个简单的建议：凡是接受人民币购买他们的物品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物品进入中国，一律零关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