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发表《书法十九年》,刊登了两幅自己近期的书法,其中一幅写「吾意独怜才」,是自己将要出版的书名。这里再刊登这五个字,因为要回应一位读者的评语,从而带到为什么书法是那么困难的话题去。该读者把老人家赞得飘飘然,但写道:
「『吾』字似有倾倒的感觉,『独』字左边的反犬旁亦有此感觉,如果书写时稍有扶正,则成上佳作品无疑。」
该读者显然对书法有研究——他看得出我的字有点周老师的风格,我也认为有,虽然老师历来说没有。我要回应的是「吾」字与「独」字无疑有倾倒的感觉,但认为不需要扶正是书法上的一个重要哲理。我是刻意地把字「倾倒」的,或者说是顺其自然地刻意这样写。很有点有理说不清,让我试试吧。
我认为古往今来,在无数论书法的文字中最高明还是唐初孙过庭的《书谱》。跟着北宋的米芾也说得到位。可惜米氏遗留下来的论书法文字甚少。长篇大论而又令我折服的,只有孙过庭这篇。加上孙氏的文笔实在好,初习书法时我索性把整篇背诵。《书谱》起笔后不久有一段文字形容绝佳书法,兹录如下: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峯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读者指出「吾」字与「独」字的反犬旁有倾倒的感觉,是对的,因为我是受到孙前辈说的「临危据槁之形」的影响。后来的米芾重视《书谱》,提出书法要写得「险而不怪」,也即是说要写得危而安了。这哲理可能起自王献之。献之认为自己胜父亲。米芾认为献之胜羲之。我也这样看。奇怪是主张「鸿飞兽骇」的孙过庭肯定地说羲之胜献之。周老师也认为羲之胜——她也喜欢「险」,喜欢米芾说的「出于意外」,欣赏杨疯子与徐天池,但她的字却称不上是「狂」。女性是比较温文的。
米蒂认为书法的字要写得略带倾斜。他喜欢把横写的一笔从自己的左方略为斜上右方去。想了很久孙过庭与米芾的书法观,认为他们说的是书法要写得有动态,其中一个法门是偶尔把一些字写得彷佛正在翻转。我于是想到中文字是右手执笔的人演变出来的,如果字要以翻转之势来增加动态,只能向书者的左方倾斜而翻之,不能向右翻。没有米芾的才华,单靠横写的笔划翻字往往翻不动,我逼着久不久把整个字写得略为向左倾倒,或把竖直的一笔的上方向左倾斜,希望能增加整幅字的动态。不要频频这样处理,尤其是像「怜」字最后的一长竖笔,倾斜是大忌。天赋不足,偶尔夸张一下有助,但要写得随意自然。这是孙过庭说的「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我是指自己今天专注的行草混合的书法而言。年纪那么大才研习书法,只为一舒胸怀,不敢多作他想。隶书与楷书跟我的个性不合。纯行书很难写得好,纯草书要记得太多,要从小记起。非常欣赏据说是张旭写的狂草《古诗四帖》。该重要作品少用斜笔,但动态明确,痛快之极。没有署名,没有证据是张旭的字,只是董其昌说是张旭的,后人跟着这样说。不管是谁写的,《古诗四帖》是顶级书法。同样合我心意的是颜鲁公写的《裴将军》,只是拓本,也没有署名,也属「据说」,也少用倾斜,好得不得了是因为用上多种字体而写出动态。这是世外高人的学问,我是没有资格问津的。
书法最忌俗气与做作。我认为俗气是天生的,改不了。做作可救。刻意地把字写得倾斜算是一种做作,要摆脱,下笔时务求意之所之,因而要很熟练。行草写出气势要写得快,破笔于是太多。有适当节奏的意之所之重要,但很困难。写到今天,一幅自己称意的字要碰巧。十年前要写数十幅才碰中一幅。这碰中率跟着时日改进,但不是直线的。今天约两三幅有一幅强可交出去,约五幅有一幅自己称意。大幅多字是最困难的书法玩意。一笔大败要再写,两三个相连的字没有变化也要再写,而尝试几幅就累了。为了争取进步,我喜欢以大幅多字的练习。
除了上述,书法的一个困难是因为没有画面,而文字的内容基本上不重要。感情的表达靠线条,而线条与用墨是要写出变化才有作为的。西方的没有画面、单靠线条来表达的画家,达大成的有Jackson Pollock与Sam Francis这两位大师。我很佩服,但他们的作品有色彩,感情的表达没有单靠用墨那么大的约束。
多年前发表过一篇题为《书法十变》的文章,据说有几位书法老师给学生读。今天我只能说,一下笔就要想着变,但要随意自然,自己的感受怎样就怎样。动笔前要算一下纸幅的大小与字数,一行将尽要看看余下来的空位有多少,写到第二行要看着第一行的来配合变化,墨色的浓枯浅淡要整幅分布得宜。最后还是望天打卦!
书法难学,但有什么打紧呢?今天的宣纸,物价调整后比五十年前相宜不止五十倍。今天的毛笔是很难用坏的,而上佳的墨汁也相宜。前人书法的书籍唾手可得。书法是一种运动,据说可延年益寿。困难是找到好老师。书法的示范影碟有的是。怎样写可以看碟而学,但学子不容易判断哪位名家的写法是对。我认为一般书法家的用笔是用得不对的。也困难的是学怎样看。求学时我做过一个学期的西方艺术史的助理教员,今天喜欢以西方的视觉艺术作比较来衡量中国书法要怎样看。不一定作得准,但多一种看法总有点意思。人类天生下来的内心深处的共鸣是一样的吧。
刚从成都的《总部经济发展论坛》讲话回来。「总部经济」跟我的讲题无关。抵达成都的晚上问过总部经济是指什么,以为自己明白了。殊不知过了一天的早上,同行的一位懂经济学的朋友说他也学会了何谓总部经济。问他是什么,得到的解释跟我早一晚听到的不一样。后来在机场跟正在成都主持一个庞大的总部经济发展项目的朋友倾谈,才知道那不是个简单的概念。
抵家门后立刻叫太太在网上找寻美国波音飞机公司的资料,因为该公司曾经牵涉到可能是历史上最大名的「总部」转移:吵得热闹之后,该公司二○○一年九月把「总部」从西雅图搬迁到芝加哥去,飞机的产出主要还留在西雅图。读太太打印下来的数据,波音飞机选择总部的理由跟成都正在推行总部经济的理由显然是两回事。整个话题比我事前想象的有新意,可能有重要的学问在其中。要写一篇分析文章,希望同学能把他们知道的传来。
老人家的本领其实是玩意。晚上十一时才抵家门,累极,但要立刻赶稿。右手执着钢笔写《书法闲话》,左手拿着太太打印下来的波音数据阅读。这边厢愈写愈深入,那边厢愈读愈胡涂。大有奇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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