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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经济解释》全四卷要合并出精装收藏本,本文是收藏本序言的后半部。

 

经济学的发展操之过急

于今回顾,西方经济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出现了些问题。那时经济学的教职市场在美国大热,工作极为易找。好比一九六五年我还没有动笔写博士论文就有几家大学争着要。然而,在同一时期,数学与统计等科目没有教职市场,博士因而不值钱。但数学在硕士或博士后转攻经济,易过借火,只两年可拿得一份经济学助理教授之职。这导致数学家与统计学家转攻经济的人数急升。

说实话,不管是何等天才,两年学经济是不够的。经济学的公理或定律或函数关系容易写进方程式去,但概念的掌握与理论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在这个时期我见到马歇尔、鲁宾逊夫人、费雪等大师的经典论著没有人读,在课程的读物表上消失了。这些重要作品的内容被简化,以一些几何图表及简单的方程式处理,就算是教了。当年我认为那样简化马歇尔及费雪绝对是灾难。这些前辈的论著博大湛深,场面广阔,就是他们错的地方也教我们很多。

这里有一个原则同学们要记住:不重要的学术作品大可不读,但重要的要反复重读,读多遍。不要相信重要作品的简化阐释,因为作者究竟怎样想我们不可能从简化的阐释中学到。学经济,跟学任何推理性的学问一样,主要是学怎样想。同学可能是天才,但不懂得怎样想天才等同废物。思想的法门是需要学的。没有机会像我当年那样屡遇高人,反复重读他们的原作是可取的替代。

越战惹来学术灾难

六十年代后期出现的越战,对美国的学术发展是更大的灾难了。那时美国用征兵制,无端端地强迫青年放弃求学而到越南受苦,反对者当然无数。这带起不少美国的年轻人反对权势或反对权威的意识。不少大学的助理教授见大教授们的话事权与薪酬比他们高,而他们没有「终生雇用合约」,纷纷吵起来了,吵得很厉害。他们问:「你们这些老头子连简单的方程式也不懂,怎么有权管我?」

以数文章多少、论学报高下为升职的准则是从那时搞起来的。这发展对经济学的祸害比其他学系为甚,因为懂得用数学方程式的远为容易发表经济学的文章。不是说数学于经济没有用处,但思想内容减少是一般的代价。我亲眼见到这个无聊的算文章多少的准则在八十年代后期引进香港,再十年进入了中国内地。是的,像戴维德那样的高人,在今天的香港及中国内地不可能找到教职!

师徒路线开始分离

回头说老师阿尔钦,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起他的思想路线跟我的开始分离。不是大家对世事的兴趣有别,而是处理的方法在一个重点上是分离了。

事缘一九六八年阿师造访芝大,我也在那里,师徒相得甚欢。某天共进午膳,我向他提出两个人一起抬石头下山的例子,二者皆要把重量推到对方去,是卸责的行为,不知在均衡点上二人合共抬石的重量怎样决定。跟着一九六九年我发表《合约的选择》,其中再提及卸责(shirking),从而引进监管或交易费用。该文得到戴维德的赞赏,在行内有影响,但我自己不满意,因为「卸责」无从观察,难以推出可以被事实推翻的假说,后来决定不再用。

过了几年,阿师与德姆塞茨合著了一篇解释公司为何出现的文章,以「卸责」为主调。该文数易其稿,每次阿师都寄给我作建议。他知道我的立场,但卸责这个主调他不愿意改。阿、德二师的大文一九七二年在最大名的《美国经济学报》发表,大红大紫,后来成为该学报历来被引用最多的文章。

博弈理论再兴起的原因

「卸责」这个火头扩散得快,带来了恐吓、勒索、敲榨等与卸责异曲同工的、在观察上无从确定的行为来解释世事,而一九七五年威廉姆森出版了他的《市场与等级》,以「机会主义」作主题,写了一部无从观察的术语的字典,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无从验证。把数学方程式引进这不幸发展,结果是六十年代中期消逝了的博弈理论,八十年代初期大事卷土重来。博奕理论也有道理,但因为无从验证,没有实证科学的解释力。

二○一三年二月阿尔钦谢世后,一位朋友告诉我,老师谢世前几年认为他与德姆塞茨合著的大文是错了的。害死人,为什么他不早点这样说呢?他的「卸责」合作者德姆塞茨历来对解释现象没有兴趣。但阿师重视解释,重视假说验证。看不到则验不着,卸责、勒索等行为不能说是没有,但我们怎可以从观察上证实这些行为的存在与变化呢?我曾经在一个会议上对「勒索」分析破口大骂,科斯在场,事后劝我客气一点。我不再说,走自己的路。

引进交易费用可以挽救斯密之失

今天回顾,我认为上述的不幸发展是源于交易或制度费用的处理过于困难。没有交易费用当然不会有卸责或勒索,机会主义想也不用想。但交易费用这项局限极难处理,行为无从观察的术语就不断地出现了。我的另一位老师赫舒拉发也转到博弈理论那边去。百多年来,或在近代历史中,人类互相残杀、自取灭亡的倾向明显,这跟斯密昔日提出的人类自私可使社会得益有着颇大的分离。每个人在局限下争取利益极大化可以毁灭人类,我们要怎样处理二百多年前斯密忽略了的不幸发展呢?

我没有那么广阔的视野,以经济理论解释人类自取灭亡的行为,因为牵涉到的国际政治局限是在我所学之外了。但我认为,与其用博弈理论或机会主义来解释我们日常见到的新古典经济学无从处理的现象,引进交易(包括制度或讯息)费用是可以走得通的路。不容易,但原则上交易费用可以量度,可以观察其变,可以验证的假说因而推得出来。

交易费用要到真实世界考查

这里的困难,是经济学者不容易——基本上不可能——坐在办公室里猜测真实世界的交易费用会是怎么样。真实世界是经济学的实验室,他们要不断地到街头巷尾跑,重视现象的细节,然后在这些细节的转变中找寻交易或制度费用的微小变化,从而推出可以验证的假说。困难吗?那当然,但我自己的经验,是在真实世界跑得多,琐碎的现象见得惯,久不久灵机一转,关于交易费用转变的规律会浮现出来,跟着以假说解释现象得心应手,自己有很大的痛快、满足感。在《经济解释》中我写下了很多示范例子,不是博弈理论那种故事虚构,而是世界的实例。

大事修改传统不变

解释威力之外,我选走的经济解释的路有一个少人注意的要点。那是在推理的结构上我完全保持着斯密的古典与马歇尔的新古典传统。把他们的分析修改了很多,也补充了不少,但基本上我的思想范畴还是斯密与马歇尔的传统。即是说,我坚守着传统的需求定律、成本概念、竞争约束这三项原则,加上变化、补充与修改,但基本上是把这三个原则加强了。

我不由得想起一九六七年阿尔钦给我的论文《佃农理论》的评价。他说:「不要沾沾自喜。你的佃农分析全部是传统的,半点新意也没有,只是你对这传统的掌握比此前分析佃农的胜了一筹。」这样看,斯密与马歇尔皆分析过佃农,皆错,是因为他们对自己创立的传统的掌握有不足之处吧。当然,跟今天的《经济解释》相比,《佃农理论》属小儿科,反映着老人家数十年的不断耕耘是带来了可观的收获。

有好奇心才有利可图

我希望今天读经济的同学明白,虽然我的分析内容跟同学在课堂上学的是有着很大的差别,但其实我的是源于传统。这篇序言申述了我把这传统大事修改的来由,目的只一个:我要解释或推断世事。我知道好些从海外回归的后起之秀不会教这本《经济解释》,因为内容跟他们学得的格格不入。但同学们可以之作为课外读物。困难是《经济解释》不是一本可以随意翻阅一下就读得懂的书。要认真地读,有时一小段文字要思量、考虑很久。

对我自己来说,经济解释是非常有趣的学问,每次想通一点自己有很大的满足感。要不然,我不可能持续地思考半个世纪。可以解释,可以推断,不一定可以多赚钱,因为思考的时间成本是放弃其他收入的代价,但如果算进趣味的价值,那么有好奇心的同学会感到,读这本书是有大利可图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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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

张五常

396篇文章 12天前更新

香港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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