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发表《独裁是学术发展之道》,准备捱读者骂。果然不「负」所望,奇怪是骂的不是那么多,赞同者大不乏人。炎黄子孙不少中了「民主」之计。他们一般不知「民主」何物,只说民主就是好,不民主就是不好,而独裁更是不好了。老人家说过,票不应该乱投,什么事项要以民主投票作取舍,什么不要,要有清楚的界定才可以推出对社会有贡献的民主制度。这界定通常由宪法约束,可惜先进之邦的经验,这重要的界定约束不容易持久地维护。
我讨厌政治,这里要谈的不是吵得热闹的政治上的民主问题。要谈的是学问造诣上的进取,没有独裁判断或取舍不容易甚至不可能有大成的道理。前文说过,这里要作补充。前文说的不少朋友认为是高见。这里我要较为详尽地再解释,再表演一下老人家的高见也(一笑)。
从摄影沙龙说起吧。那是一种国际摄影比赛,胜出的作品入围展出,败北的淘汰出局。从胜出的作品中再挑选金、银、铜牌,还可以有其他奖项。每个参与摄影沙龙比赛的限「投」作品不超过四帧,不同的沙龙可用同样的作品参赛。评审委员通常五个。先选入围展出的,一帧作品能获百分之六十的票数或分数多半会入选,而获百分之八十的票数或分数则有机会获奖牌了。
摄影沙龙比赛这门玩意,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尝试过,其后认为沙龙作品一般俗不可耐,不继续了。当年尝试「脱龙」——即是放弃沙龙风格而走其他艺术摄影的路——很困难。一九五七年我到了北美,继续操作艺术摄影,立刻尝试「脱龙」,但要到一九六三才开始摄得与沙龙风格无关的自己心爱的作品。脱龙困难这个话题重要,是后话。
让我跳到数十年后的二○○四至二○○五年,我再尝试以摄影作品参加国际沙龙比赛,因为想知道过了五十年这种比赛的品味变得怎样了。当然,今天有了数码科技的协助,把画面改得古灵精怪的作品不少。我不玩这一套,凭旧法去马,把自己认为有机会入选的作品寄出去。意不在酒,志在体会一下今天沙龙比赛的品味。
两帧作品可以示范本文要说的。都是摄于湖南南部的资兴。我是站在同一位置,二者时间只相差几分钟。是晨曦雾景,一帧有渔人撒网(见图),另一帧只有一叶轻舟(也见图),分两年寄出国际沙龙比赛,每帧大约参赛五十次。如下是两帧作品的成绩。
一、渔人撒网那帧入选约八成,获金牌三个,银、铜牌都有,记不清多少了。换言之,「撒网」那帧的比赛成绩算是很好的。
二、一叶轻舟那帧入选只约一成,奖牌免问,成绩算是很差的。
上述两帧作品相较,独裁判断,我的品味是「轻舟」远胜「撒网」。后者无疑构图工整,二舟与炊烟的摆布难求,撒网的角度与倒影尽善尽美。然而,该作毕竟是老生常摄,毫无新意,有点老土,有点俗气。一叶轻舟那帧呢?有几线微波与十多点水光衬托着,有新意,也有寂寞、幽怨的感情表达,使观者想到李清照的词,而水波与光点运用得特别,算是创新。
读者可能不同意我的独裁判断,而老实说,如果让亲友选二者之一挂在家中墙上,他们十之八九会选「撒网」那帧。问题是:在艺术的传统上,是哪帧作品较有新意,变化较多,有较大的机会触发新的发展呢?答案当然是一叶轻舟那帧了。
关键问题来了。五个评审员,选「轻舟」胜「撒网」的不到一个,以民主投票取舍「轻舟」永远不见天日。如果把五个评审员分开,各自独裁,「轻舟」参赛有机会胜出,而此胜也,可能影响后之来者,把艺术摄影的风格与取向改变了。纵观艺术与学术的发展历史,通常是后者那类作品带动重要的发展的。
读者须知,沙龙比赛这回事可不是摄影发明的。十九世纪的欧洲,尤其是法国与英国,绘画艺术的沙龙比赛,有称为学院派的,甚为时尚。重要的是,后来名垂千古的塞尚与梵高,今天的画价动不动以千万美元算的两位大师,这类比赛他们名落孙山。塞尚比较幸运。他自己家境富有,而他的画作过了不久得到其他画家赏识。梵高潦倒穷途,死得可怜,可幸上苍有眼,他身后得到一个大独裁者的赏识。那是她的弟妇。谢天谢地,梵高死后葬礼时,留下来的画作送出去也没有人要。弟妇悉心地集中收藏,后来一起展出就名动天下。是难得的际遇,因为梵高很少在自己的画作上签上名字。集中展出救他一救。
让我回头说「脱龙」非常困难这个话题。摄影沙龙的作品是少有创意的。玩弄怪技的不少,技术也一般高明,但足以传世的创作却谈不上。这是沙龙摄影作品被非沙龙的摄影家历来鄙视的原因。摄影「脱龙」困难,欧洲的艺术发展也有类似的困难:那些所谓学院派的画家,除了三几个为宫庭画人像的,没有一个可以杀出框框而传世。不是生活无着,而是艺术历史没有他们的名字。
欧洲的艺术发展光芒万丈,主要因为市场有价。跟中国的传统不同,那里购买、收藏艺术作品的一般不是达官贵人。不少是画商购买、收藏、写画评鼓吹,往往是同一组人。那是独裁者的判断。曾经写过,市场是最民主的地方,因为购买者一律投票,投钞票。从判断的角度看,市场也是独裁之所。我买你不买,我的独裁胜了你的。
问题是在学术的发展上,我在前文提到的「软性」思想,其作品一般没有直接的市场。没有市场顾客的独裁判断,民主投票的取舍就只能如摄影沙龙的了:墨守成规,作品讲技术,论规格,久而久之免不了有点老土,有点俗气,虽然有规有矩,创意却谈不上。也是久而久之,「脱龙」的困难随之而来,要摆脱框框谈何容易哉?在今天经济学的后起之秀中,我们见不到有一个梵高,宁愿饿死也不走墨守成规的俗不可耐的路。何况在不同「玩意」的相对天赋比较上,四十年来经济学没有出现过一个梵高。
相对上,我自己走经济学的路当然也没有梵高的天赋。但我出道时的学术作品,判断的科斯、诺斯、阿尔钦、弗里德曼等人是大独裁者。他们的影响力比梵高的弟妇远为有分量,让我不需要为米折腰,不需要顾及评审员的俗气品味,也不需要按时把文章交出去。这样,没有谁管得着的思想发挥,有创见的文章就写出来了。
数文章、论学报的学术发展有三十多年了。以文章评审,计数量、论学报而打分的制度是摄影沙龙比赛的制度。有过之,因为学术职业是要靠校方出粮才有饭吃的。摄影「脱龙」既然那么困难,学术发展走上了摄影沙龙的路,走了三十多年,不是非常头痛的发展吗?上文说过,在相对天赋的比较上,数十年来经济学没有出现过一个梵高。如今引进了数文章的评审制度,经济学的梵高永远不会出现。
民主投票在一方面有无可救药的大缺失。那是让多数淘汰少数。要是此法一般性地推行,人类早就灭亡了!别的不论,回顾学问发展的历史,人类有创意的思想,今天被认为是重要的,在初时差不多一律被大多数人认为是错了。我自己的佃农理论,一九六六年首次提出时,在坐的数十位听众一律认为是错;一九六八年在独裁下首次发表后,反对的无数。今天,该理论还是屹立不倒。如果没有该理论的提出,跟着死不掉,合约经济学不会盛行,而新制度经济学不会有今天的热闹了。
按:因为这里上传照片只能显示一个叉叉,所以照片请到以下地址看:
渔人撒网:http://hi.baidu.com/sz_cheung/album/item/283c643caf0d101bb8998fd2.html
一叶轻舟:http://hi.baidu.com/sz_cheung/album/item/19e7993d473ec3cc3a87ced3.html
公告:2010年香港书展期间(7月21至27日),张教授作品繁体版在花千树摊位(1AE02)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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