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量是小友牛牛的名字,十二岁,快十三岁了。他的钢琴天赋不少人说过,我也说过,写过文章赞过他。这里要谈的不是天才这回事。我要尝试解释一个小孩子弹奏出来的音乐为什么跟一个成年的大师分不开。换言之,只听弹出来的音乐,不知演奏者是谁,我不会知道是出自小孩之手。不仅我这样说,古典音乐比我听得多的几位朋友也这样评价牛牛。读者不相信吗?牛牛刚出版了一只光盘,弹肖邦的二十七首练习曲,难度高。买来听听,你会同意我说的:技巧到位,音乐纯真,表达成熟,怎样也听不出是一个小孩子弹的。牛牛将于七月十日晚在深圳音乐厅演出(十一日在广州星海音乐厅),买张门票你会知道我说的光盘没有出术。
从我自己熟习的几项玩意说起吧。这些玩意,年岁增加会使作品的质量或品味有变,大人与小孩不难鉴辨出来。跟着我会分析一下其他有点认识的玩意,指出某些玩意的作品,不容易有大人与小孩之分。最后回头说牛牛,试行解释为什么我们听不出他的钢琴演奏是出自一个小孩之手。后者是本文说的「张胜量现象」了。
先从经济学说起吧。走经济解释的路,凭作品的风格与深度作者的年岁大小不难猜中。经济学的实验室是真实的世界,观察的所得与日俱增。最近自己四十多年前写下的《佃农理论》在内地再版,重读,认为昔日对细节的处理比较用心,思想也比较锋利。今天老了,看问题是明显地站得远一点。很难说今天胜还是昨天胜,但今天的处理手法与昨天的不同,反映着时日消磨带来的痕迹。学术之外的专栏文字写了三十年,今天重读旧作,胡乱地这里那里抽几段文字看,自己可以大略地估计是哪段时期下笔的。
在经济学的发展上,搞纯理论的贡献可以来得早。费雪与萨缪尔森的博士论文皆二十岁出头之作,是有分量的贡献,但二者都是方程式满纸的写法,而数学的天赋一般很年轻就显示出来。费、萨二师年长后的理论作品,也反映着时日的消磨,方程式下降至近于零,复杂的分析转向简单的方向去。我自己的发展也类同:年轻时的理论分析较为复杂,凡事求证,但人老了,理论分析趋简化:只要自己在感受上觉得是对,认为推理的逻辑可以接受,就懒得斤斤计较要用什么技术「证」出来。
艺术上,我认真地尝试过两项,一易一难:易的是摄影,难的是书法。这些玩意不仅早期与后期之别明显,任何称得上是成家的摄影者,拿出不同时期的作品给我看,孰早孰晚我多半可以分辨。摄影容易,因为只要掌握到技术,看得到就摄得出,早年与晚年之别主要是对景物的看法与感受不同。我自己对中国诗词的感受因为年龄增加而变,摄影作品也跟着变。
书法比摄影困难得多,是另一回事。我认为书法的困难是懂得看跟写得出相去十万八千里。唐初的孙过庭就提到「人书俱老」,说右军老年多妙。书法的技术远没有绘画那么复杂,但熟习要用上十年八载的功夫。书法的困难是不能靠懂得看与熟习那么简单。情感要表达在没有画面内容的线条上,要用多种变化才能写出真情实感。如此一来,书法容易写出俗气,容易给观者有「做作」的感受。昔日米南宫高举天真自然,说要「出于意外」。这是说下笔时要达到心手两忘的境界,是人书俱老之上的另一个层面了。
在我知道的玩意中,有两项我们见到作品不容易判断作者的年龄:其一是数学,其二是象棋,这两项的天赋往往出现得早,可以很年轻就把人吓破了胆的。国际象棋天才费雪走出他那知名的世纪棋局时只有十一岁。我们难以在数学与下棋的作品上判断作者的年纪,因为这二者的表达既没有情感,也没有内容。有的是逻辑的推理,也要有天生的想象力,但我们很难甚至无从判断这样的作品是否「老到」。印度曾经出现过一个数学天才,没有谁教过他,二十多岁自己拿起一本相当深的数学书看,跟着自己发明,把多个写下来的数学定理寄到英国给大师们看,引起震撼,一时传为佳话。可惜此君早逝。就是今天,此君还被誉为是古往今来数学创意最高的人。
回头说小友张胜量,他的钢琴技巧属奇迹,但这样的奇迹出现过不少,说不上是个现象。我们没有机会听到莫扎特幼年时的钢琴演奏,但古往今来音乐天赋无与伦比的莫扎特,写下来的乐曲年幼与年长的有很大的一听而知的差别。张胜量也作曲,不错,但不是莫扎特,也是一听而知是幼年之作。写音乐需要的变化与深度是要讲「老练」 的。但为什么小牛牛在钢琴上弹出来的音乐,我们无从判断是出自一个小孩子之手呢?
音乐有内容吗?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最得我心的音乐一般没有内容。那么音乐要表达的是什么呢?是感情,跟书法是一致的。但为什么书法老年多妙,而音乐的感情表达可以不论长幼呢?人的感情长幼不同是明显不过的事,为什么张胜量发明了感情长幼不论的音乐演奏?
为这问题我想了几晚,得到的结论,是人的感情有多方面,其中有一面重要的没有长幼之分。这是人类天生下来没有受到世俗影响或污染的感情,即是天真的感情表达了。不少大画家画到老年时,技术与思想的深度不论,我们可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到天真。天真的感情表达可爱,只是人浮于事,世俗烦扰,不容易长久地保持。纯从天真表达的角度衡量,因为是上苍赐予的人类本质,我们无从鉴别年长或年幼。
张胜量现象的解释,是小牛牛弹琴是弹自己的感受,表达着他自己的天真阐释。这使我意识到,作为一个老人家,有时无意间写出几行好书法,或写文章随意挥洒之际,忽然有三几句返老还童,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说张胜量是个现象,老人家久不久昙花一现地有这现象,但受世俗污染了那么多年,要练得有刀枪不入的本领才能保存着一小点天真。牛牛还没有练过刀枪不入的功夫,天生下来就有这样的本领,只是来日方长,不知上苍有没有赐予他一个金钟罩。上帝造人历来不公平。是好事,人人一样的世界是不值得活下去的。
牛牛七岁时我认识他,跟众人一起说是天才无疑有点俗气,但久不久老人家还是要世俗一下的。牛牛八岁时,我觉得他弹出来的音乐跟我熟知的书法哲理略有不合,禁不住用八个字教他弹琴要弹出书法艺术:交代清楚,绵绵不绝。过了不久他做到了。去年十一岁,在深圳演奏后,我再打趣地给他八个字:天真潇洒,掉臂独行。当时牛牛找钢琴老师的问题亲友间有争议。我一士谔谔,认为天才可以培养,但不可以教,老师因而用不着,于是把后人说李白的这八个字送给牛牛。诗人中我最欣赏的李白没有谁可以教出来。是谁「培养」李白的呢?可能是杨贵妃吧(一笑)!
肖邦被誉为钢琴诗人。我希望牛牛长大后会成为钢琴诗人中的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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