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五常按:本文是《制度的选择》第三章《合约的一般理论》的第八节。


写到这里同学们应该有足够的合约概念来让我转到较为复杂的层面——转到公司(私营企业机构)与市场等层面。有趣的,但因为变化多同学们可能不习惯。我分四步由浅入深地解释。

第一步:桃花源有看不见的手

想象一些以农业为主的小村落,农户拥有自己的土地与人手。各户把耕耘收获拿到市场换取其他农户的产品及手工艺品。可以没有货币,物品交换的比率是市价。没有政府干预,言而有信的市场交易有风俗礼仪的支持。风俗礼仪也界定土地与劳力皆为个别农户所有。有议价的行为,而在竞争下物品交换的比率——即市价——被厘定了。界定产权的风俗礼仪要付出培养文化与教导后辈的费用,竞争议价有讯息费用。这些是制度或交易费用了。

上述情况我们要注意三点。其一是在市场换物可以看为购买物品,也可以看为购买土地与劳力等生产要素的贡献——二者一也。其二是略转角度看:产品市场与生产要素市场是同一市场,分不开。其三最重要:物品交换之价一方面代表着各家各户的收入分配,另一方面是指导着各家各户的资源或生产要素的使用。市价于是有双重作用:决定各家各户的收入;传达着资源使用的讯息。没有政府,用不着中间人,只是由价指导,而这就是斯密说的无形之手了。跟斯前辈说的略有不同之处是:我们把制度或交易费用摆出来,然后放进去,不困难,但要引进风俗礼仪与市场竞争,二者都要付出费用或代价。

一千六百年前我们的陶渊明先生写他理想的《桃花源记》,有如下的话:「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我们知道陶前辈写的是他自己向往的世界,但他描述的可不是天堂,也不是什么人民公社,而是一个有私产有市场的小社会。前辈一定是先有真实世界的观察,然后把其中他不喜欢见到的删除。

二战期间母亲带着她的七个子女逃难到广西一条小村落,住了约一年。该村有数十户人家,国民党的钞票信不过,少用——常用的议价单位是鸡蛋。没有纸张,没有一个村民识字,而村长除了久不久作些仲裁工作也是个农民。村民活得苦不仅因为农户拥有的土地面积小,而且当时的官兵与土匪分不开,日本仔的胡作非为远甚于今天的钓鱼岛。该村有产品也有交换的市价,物品市场与生产要素市场也分不开,而每月总有一两次村民把物品带到墟市场与其他村落的农户交换。

今天回顾下笔,我也可以仿效陶渊明,把该村的苦处一起删除,想象中见到的就是一个没有政府的由看不见的手引领着的小市场经济,桃花源是也。

第二步:穿珠子实例可贵

让我转到《收入与成本》第一章提到的穿珠子的例子。旧例重提,因为是难得一遇的有启发性的实例。

二战后在香港西湾河的山头有无数僭建木屋,屋中住着从内地来的贫苦人家,其中不少以穿珠子为业,从早穿到晚所获甚微。有几个看来也是一穷二白的经理人在该山头到处跑,找寻懂得用针线的穷人操作。这些经理人提供不同颜色的小玻璃珠子、线,与饰物的图案——通常是头带或腰带之类——找劳动力用针线把珠子案图穿成这些饰物。

一律是按成品的件数算工资,作为经理人的老板也身无长物:他们整天在山头跑只为赚取劳动力与出口商之间的一点差价或出口商提供的一点佣金。经理人的职务是传达图案与价格讯息,及监察成品的质量。换言之,经理人的存在是为了减低讯息或交易费用了。

跟上文提到的农村例子一样,产品市场就是生产要素市场,二者分不开。要是政府管制穿珠子的工资就等于产品的价格管制。有趣是不可能有这些管制,也不可能有工会的出现——理由是穿珠子的贫苦人家与身无长物的经理人老板皆毫无租值可言,从政府到利益团体一律对他们没有兴趣。

然而,与上文的桃花源相比,穿珠子这个行业有两个重要的变化。其一是有形之手出现了:经理人是一个看得到的人,是为减低讯息费用而出现,在价格指导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之外再加一个经理人指导,虽然后者的指导不怎么值钱。其二是市场开始分离了。还没有产品市场与生产要素市场这二者的分离,但穿珠子的劳力与经理人之间是一个市场,经理人与出口商之间是另一个——当然还有出口商与外国进口商的市场,也有进口商与零售商的市场——皆产品市场也。穿珠子的例子教我们:生产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可以是同一市场,没有分别,但产品的本身还可以有几个层面的市场。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作过大略的估计,香港的比穿珠子远为复杂的工业产品在美国零售一美元的,出厂价是十八仙美元。八十二仙是交易与运输费用,而十八仙之中还有出厂前的交易费用!这就带到斯密的分工合作的重要思维了。

     第三步:斯密考查漏了一着

    斯密一七七六年发表的《国富论》是经济学最伟大的巨著,可能永远没有另一本比得上。不可思议:该作的中译今天还在内地的畅销书榜。写了十二年,小字洋洋千多页,注脚无数,而卷一的第一章就开门见山地分析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这规格今天的经济学没有超越。

    是那么伟大的一个脑子,那么精彩的学问,那么慎重的推理,你道斯前辈起笔是说什么?说一间制针工厂的生产程序。提出的主旨非常重要:分工合作,每个工人专于制针过程的一小部分,产量的飙升惊人。斯密指出,每个人独自制针一天不可能造出二十根,就是一天造一根也艰难,但他考察的工厂,十个人分工合作,平均每人每天产出四千八百根针!斯密的制针实例没有夸张。我在《收入与成本》第七章指出,如果算进人类的发明——可以共用可以累积可以改进的发明——专业、分工、合作,产量动不动以万倍计。这是推翻马尔萨斯的人口论的主要原因。

    在同一章斯前辈讨论了其他工厂,都有深度,但很可惜,他没有讨论合约的安排。我们因而不知道他见到的制针程序是用件工,用时工,还是分成等合约。斯密的一七七六年工业革命正在英国发展得如火如荼,多种合约一起存在应无疑问。斯前辈身在其中,考查工厂,遗漏了合约的安排是经济学后来发展的一个大损失。他知道有监管的问题,但没有从合约的约束看就不容易带到交易费用那边去。到科斯把交易费用引进他的「公司」讨论时,已经是一百六十一年之后的一九三七年了。

   我认为斯密说的制针程序不是用件工,因为他描述的是一条生产线,而生产线难以用件工。原则上分工合作制针可以用件工,正如香港昔日分工合作制衬衫是整件的不同部分用件工制的,但不是工人坐在一条生产线。

    如果产品的所有不同部分皆用件工,那么产品市场与生产要素市场是同一回事,分不开,但跟穿珠子的情况有别,因为后者是一件发放出去给消费者的产品只由一个劳工从事,价格的传达由外地市场的零售价传到批发价传到出口商传到经理人再传到劳工那里去。但像衬衫那种有多个不同部分的产品,分工合作,每部分用不同的件工处理,价格的传达牵涉到的讯息费用就高得多了。尤其是,一件衬衫的任何一小部分消费市场根本没有价!整件衬衫在消费市场有价,但零碎部分消费市场一般没有价。这样,件工之价的厘定牵涉到的讯息或交易费用会远高于穿珠子。可幸正如斯密指出,分工合作有巨利可图,在没有政府或工会左右的情况下以件工处理不同部分还会经常出现。

    第四步:要素市场起于量度时间

    让我们回头再看穿珠子这个实例。经理人提供原料后按件数付价的是产品,而这交易是产品市场了。可以作为生产要素市场看:除了珠子原料产品是源于劳动力的操作与居住房子的一点地方。产品市场与生产要素市场还是分不开的。依照本章第五节提出的履行定律,经理人不用担心珠子产品的数量不足,但产品的质量是否达到要求的水平则要监察了。议价费用之外,监察质量是珠子制成品的主要交易费用。

    把珠子制成品的思维引申到整件衬衫的多个部分每部分由不同的工人以件工收费,每部分的件工之价不同,但还是议定了的。产品市场与生产要素市场也分不开。这里,一件衬衫可以看为多个市场的合并,而整件衬衫的转手成交可以看为另一个市场,但生产要素与产品市场还是分不开的。因为衬衫的不同部分多,每部分议价与监察的费用加起来一般是比珠子产品较高了。

问题的出现,是在本章第六节分析件工时我指出,过于零散的工作,或工人合作难以划分个别贡献,或产品质量容易有争议的,难用件工处理。以时间算工资是一个交易费用较低的替代。时间工资的最大的交易费用节省是工人的时间容易知价:员工时间的工资大约为几市场一般有价。聘请员工,互相同意了时间之价或工资,也同意了工作与其他待遇的大概,时间工资就成约。履行定律说雇主不用担心员工频频失踪,因为报到与下班的时间容易量度,但员工的工作表现如何需要监管,往往是头痛的问题。政府的干预不论,采用时间工资主要是因为市价讯息费用的节省多于监管费用的提升。

用件工穿珠子与制衬衫的例子跟这里提出的以时间算工资或生产要素之价有三方面重要的不同,相关的。

其一是以时间量度,雇用或租用生产要素,这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出现了明显的分离。说过了,除非是雇用消闲伴侣,工人时间的本身不是产品,而租用土地或厂房皆以时间算价,时间的本身不是产品。时间之量只是一个委托之量,proxy是也。购买生产要素的时间只是预期在约定的时间内有关的要素在产出上可以作出什么贡献。

同学们要注意,凡是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出现了明显的分离,前者一定牵涉到时间。不仅是件工的例子无从分开这两个市场,不量度时间算价,例如分成、分红、奖金、把工程外判等合约——没有按时间量度来算生产要素之价的——皆难以把产品市场及要素市场分开。

其二,以时间量度显然是起于量度要素的产出贡献而议价的交易费用太高,而时间不仅易于量度,在竞争下生产要素的时间市场容易有价。

其三,虽然穿珠子的经理人算是有形之手,这经理人的主要职务只是传达市价的讯息与监察珠子产品的质量。然而,当转到不用件工的生产操作时,零碎的工作贡献大家通常不知价。经理人作为有形之手不仅要掌握产品与成本等各方面的价格讯息,不仅要监管生产要素的贡献,还有是经理人要指导工人作什么及分配非工人的其他生产要素的使用安排。这当然是有形之手。

我曾经提及,我们不容易判断是经理人雇用生产要素还是要素雇用经理人,虽然法律说是前者。是谁雇用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生产要素以时间算价的情况下,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出现了分离,在很多方面生产的运作没有市价的指引,有形之手就要忙碌起来了。

结语

说过了,在工业经济中,交易费用占了国民收入很大的一部分。可幸专业分工而合作带来的增产利益是那么庞大,足以弥补交易费用的增加而有余。这是人类生活有所改进的主要原因。

漠视交易费用,经济学可以解释的现象或行为不多。但交易费用是很不容易处理的局限:说这是因为交易费用那是因为交易费用一般是套套逻辑,不容易推出可以验证的假说。我们要先把交易费用摆出来,说明是源自何方,然后再放进肯定是有关的位置上。我自己的取向,是先从合约的角度把交易费用出现在哪里的位置看清楚:合约怎样改变有关的交易费用会跟着怎样变,而真实世界的合约安排需要作实地考查。政府或机构提供的数字或资料一般不够深入,也往往误导。

我提出的履行定律重要,因为可教我们怎样看世界,可以让我们方便地把交易费用摆出来,然后放进适当的地方。我称履行定律为合约第一定律。没有那么重要的第二定律是选择定律,在《制度的选择》的旧版中提及,本章稍后分析失业时会再讨论。

我对传统经济学的失望可能说得太多了,可幸我对这传统也表达过不少感激之辞。这里我要向同学们指出,瓦尔拉斯的一般均衡方程式假设没有交易费用,也假设有N种产品及N-1的相对价格。然而,我也曾指出,没有交易费用不会有市场。本节的分析的含意,是瓦尔拉斯的方程式还有更令人尴尬的一面。瓦氏分产品市场与要素市场,但本节可见,这两个市场之分要看合约的选择,而产品类别的数量(那个N)是由交易费用决定的。没有交易费用产品类别的数量无从决定。瓦尔拉斯的一般均衡是空洞无物的数学游戏。

(未完待续)

话题:



0

推荐

张五常

张五常

396篇文章 12天前更新

香港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