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发表《思想传世的玩意》后,突然想到一件事,叫一位同学到网上替我找一些经济学的中文用词或术语被提及的次数。事缘二〇〇七年为科斯写《中国的经济制度》时,要捧他一手,嘱该同学到网上找「科斯定律」在华文世界被提及的次数。结果是「科斯定律」与「科期定理」二者加起来有十多万次。还健在的西方经济学者没有谁在华文世界有科斯的功力。科斯的东西是由我单枪匹马引进中国来的,不由得沾沾自喜。跟着(也是二〇〇七年)叫该同学搜查老人家发明的「经济解释」一词,逾百万次,记不清楚了。
几天前为了好奇再叫该同学到网上搜查,「科斯定律」与「科斯定理」加起来逾五十万次,大有长进。「经济解释」呢?飙升到一千八百万次,网上懒得提供细数了。该同学复核几次,没有错。网上这类数字有时上升了又下降,不知是搞什么鬼的,但这样的天文数字只出现一次也让老人家开心吧。
我跟着再查几个我认为是大热门的术语,得到的结果如下:「剩余价值」,八百一十九万;「三民主义」,三百五十五万;「无形之手」加「看不见的手」,四百八十九万;「基尼指数」,三百四十八万。是的,「经济解释」看来遥遥领前,十分过瘾。
我是一九七三年想出「经济解释」这一词的。二○○○年为《经济解释》卷一《科学说需求》写的《序言》中我有下面的回忆:
「上文提到的文稿,华大一位同事把它谱入他写的课本中,说明是我的发明。一家美国出版商——Prentice-Hall——的经济编辑读后,找到文稿的原文,带了合约来找我写一本经济学课本。那是一九七三年的事了。
「该出版商给我的条件优厚,且说明不用看大纲,不用评审,我要怎样写也可以。这是难得的际遇,但我说从来不打算写课本。然而,一九七三年间,美国因为石油问题及价格管制把经济搞得一团糟,通胀急剧,而自己有两个还不懂得走路的孩子,要多赚点钱是人之常情。我于是叫出版商把合约留下来,让我考虑一下。他要我先给他一个书名,我就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Economic Explanation(经济解释)。这本书我终于没有动笔。」
当年华大的一些同事很喜欢这个书名,但认为有争议,因为没有人会说物理解释、化学解释、生物解释……为什么我提出「经济解释」呢?我当时的回应,是人的行为惹来的不同解释无数,是对是错专家的处理各各不同,就是经济学行内的派别多过华山论剑,「经济解释」是我个人在一门学问上的处理方法,其他的我管不着,也懒得管。其实「经济解释」这一词是从二十世纪哲学逻辑大师卡尔纳普(R. Carnap) 那里搬过来。一九六一年在洛杉矶加大作本科生时我听卡大师的课,听到他几次用「科学解释」(scientific explanation)一词,知道他认为解释的方法无数,但科学的是独立的另一回事。解释人的行为的方法无数,我的经济解释也是独立的另一回事。这「独立」是指方法独立与理念独立。我用卡尔纳普教的科学方法,加上后来进了研究院得到老师普鲁纳(K. Brunner)的教诲。我见到普老师旁听卡尔纳普的课,知道他教的是维也纳学派的一脉相承。一九八九年我写的《科学的方法》只是加上自己想出来的一些变化。天下的学问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多,分别主要是看你怎样用出变化。至于理念独立,稍后我会以钞票失踪的例子解释。
我与「经济解释」这词结下不解缘。一九八二年回港任职的讲座演辞,我取名《Economic Explanation:Let Us Ride with the Surging Tide》。一九八九年上述的《科学的方法》在《香港经济日报》刊登时,是《经济解释》的第一章,由周慧珺题四个字,发表了十二期因为母亲在街上跌倒而停笔。可能因为这十二期写得特别好,要求我继续写下去的读者无数,终于二○○○年以三卷本的计划续笔。九十年代后期,两位中国内地的朋友翻译了一部分我的英语文章,出版前问我该结集用什么名字,我建议《经济解释》。二○○五年出版自己的英语论文结集,书名是Economic Explanation。今天快将出版的《受价与觅价》,是《经济解释》的卷三。
疲劳轰炸!重写《经济解释》,一位同学每期放到网上几个博客去,虽然很少提到「经济解释」,读者的点击总数约一亿,加上转载无数,同学们早就被炸得昏倒吧。
听说几年前我的一位旧学生也用《经济解释》之名在报章写专栏,我没有见到;收到一些内地学子以《经济解释》为题的文稿,我没有时间读。几次内地的朋友要以《经济解释》为名出版刊物或搞学会,要求我同意。我回应说《经济解释》这词我没有注册专利(一笑),但要真的集中于解释才有意思。在今天的中国内地,要获得批准搞刊物或学会不是那么容易。
上文提到,「经济解释」一词有理念独立性。让我用一个以前说过的浅例子示范吧。假如我把一张百元钞票放在有行人的地上,没有风,我可以肯定地推断,没有警察在旁该钞票的失踪机会远比有警察在旁为高。小孩子也知道,小孩子也有解释。问题是众人的解释可能各各不同。
钞票失踪,我的经济解释只一个,基于两点。一、需求定律说,价格下降需求量增加。二、成本是最高的代价,价也。没有警察,把钞票占为己有的代价是下降了。
同学们会问:这样简单的现象,小孩子也知何解的,为什么要用到需求定律与成本概念呢?杀鸡真的要用上牛刀吗?我的辩护是:浅的、深的现象或行为我皆用这两把简单的牛刀处理,虽然深的要用出复杂的变化。解释也是推断,二者只有事后与事前之分。一九八一年我推断中国会走的路,准确的,用的还是上面那两把简单的牛刀。不是说经济学的其他理论毫无用处,而是把有用的归纳起来就只是这两把刀。活学活用,变化起来同学们可能感到天旋地转了。这是我选走的路,走得用心,半个世纪过去,我对自己的选择与处理是满意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经济解释」一词看来会传世。这会把老人家带进传世之境吗?如果会,不是我希望的事。我希望自己的思想传世,不希望因为自己「创造」的一个术语而传世。我是个讨厌创造术语的人。另一方面,「经济解释」一词在神州大地风行是好事,因为早晚会给今天时兴的经济学当头一棒。我期待在不久的将来,同学们在课堂上举手发问:「老师呀,你教的经济理论解释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