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五常读价格理论——弗里德曼《价格理论》翻译感言(作者:陈明衡)
弗里德曼是经济学芝加哥学派的领军人物,一九七六年获诺贝尔奖。一般认为,弗里德曼以货币理论闻名,但也有不同看法。如张五常和科罗拉多大学的Medema(2007年《价格理论》重印本导言作者)都提到他对价格理论传统的巨大贡献,《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的人物小传中也有类似介绍。《价格理论》一书,是弗里德曼在芝加哥大学的同名研究生课程的教科书。最先以学生记录的油印本流传,一九六二年初版,一九七六年二版,此后未再修改。
张五常教授多次强调这部《价格理论》的重要性。他在《佛利民的学术贡献》中说:“学术上,佛老的最大贡献是在价格理论那方面。佛老在价格理论上的最大贡献,是一九六二年出版的《价格理论》一书……他把价格理论提升了一个层面。”而在更早的《价格理论快要失传了》一文中,他就高举这本书;并又为文,视之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四本书之一[1];如此等等,再三重申。
二零零七年六月,我被下派工作,周末才得回家。工作日的晚上闲极无聊。九月间,我开始学习弗里德曼的《价格理论》,至今突突两年半。这期间,我把这本书过了六遍,一读一抄译校四过,像母熊舔仔,慢慢舔出宝宝的模样,便有了一份初订的译本。全部文本双语合计四十七万多字,其中原文一十六万单词,译文二十四万字,译注七万字。
一
价格理论是什么?极端地说,价格理论不是经济学的一部分,而是经济学的全部。妥协点讲,价格理论是经济学的核心和基石。引入货币因素,就变为货币理论;用于制度分析,就成了制度经济学,如此等等。张五常说,“价格理论的正确意义是选择理论”[2],研究人们在局限条件下的选择行为。因此,价格理论是理解人们行为——甚至不仅限于经济行为——的理论范畴。
《价格理论》一书主题明确,视野开阔,内容广博。起笔即点出全书主题是产品定价和收入分配。其中,产品价格引导资源配置,要素价格决定收入分配。大体上,资源配置和收入分配的内容平分秋色。同时,又有很大篇幅论及就业、税赋、资本和利息理论等等通常属于宏观经济学的内容。对于收入问题的重视,应与作者的另一名著《消费函数理论》有关;而对资本利息的强调,又与作者后来的研究进路——货币数量理论相契。
全书论述透彻精妙之处,不胜枚举。比如第三章的方法论,第五章末尾至第六章的租值与成本的概念,第十二章的菲利普斯曲线分析,第十四章的收入分配之两种,第四章和第十五章的保险与博彩,第十七章的资本理论,以及对马克思和凯恩斯理论的一剑封喉之功(分别在第十章和第十二章)等。当精读、译注时,我常是叹为观止;但掩卷而思,却只能挂一漏百。
这本书隐含的经济学方法论很重要,即强调实证。如张五常所说:“佛老[3]的《价格理论》是向(理论)‘管用’那方面走了一大步。他把奈特的盈利界定出局,把马歇尔的租值重新定位,把成本与竞争的关系搞清楚,也把吉芬物品放进废物箱去。我从他这本书学得怎样拿重点,学得怎样转换角度看问题,而更重要的是开始体会到经济解释是怎样的一回事。”[4]这种方法论,也就是芝加哥学派的方法论精髓,所谓Chicago is a state of mind(芝大是一种思想状态)。[5]
给我影响最深的例子,如十一章第二节说到:二战期间,美国实际工资下降但劳动供给大增,如何解释?弗里德曼不取“货币幻觉”,而取“物价预期”的概念,并以储蓄率、储蓄资产形态变化等可观察的事实验证之,最后指出,“一个关于未来的错误预测与一个关于现状的幻觉是完全不同的”。这不同,正在于经济解释假说的可验证性上。又如十二章第七节提到:由理性预期假说可以推导出,物价大幅波动的国家,短期菲利普斯曲线较陡,这又是可以实际观察验证的命题。当然,这种方法论究竟如何,与奥地利学派相比孰为高下,又是人言言殊的话题了。
更重要的当然是附录B的问题,似乎具有无限的探究、挖掘的余地。问题都没有提供现成答案,意在教读者如何运用理论框架分析实际问题,进而“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材料中发现新意。”[6]大家似乎都很重视这个附录,包括弗里德曼本人。正是这种种细节,使得本书尽管是教科书,却与黑板经济学截然不同,言之有物,不落窠臼。
张五常曾归纳了他所理解的本书要点:一、理论要有经济内容,马歇尔有,瓦尔拉斯没有。二、一般均衡不是由方程式的多少来决定,而是看内容有没有顾及经济整体。三、变量与不变量的处理可随君便,选择要从可以被事实推翻但没有被推翻为准则。四、除了“风落”,市场永远没有盈利,成本永远是局限下最低的。五、租值是成本,所以垄断者面对的需求曲线是成本曲线。[7]这些说法都非常有启示。
我因读张五常而追溯到弗里德曼。在全书译注中,大量引用了张五常的观点,特别是他的三卷本《经济解释》,两相比较异同。因此可以说,我是“从张五常读价格理论”。是耶非耶,不失为一条通向纯正经济学的进路;收益多寡,看个人造化,但无论如何,庶几可免狐禅野道之侵。
二
这是我初次尝试翻译。其中寄托了多重的学习目的:一是经济学理论,二是英文,三是中文表达。我深切体会到:翻译是一种深度学习。觉得自己从来未曾读一本书如此深入,如此用心专一。因此,当我读到下面这段话时,深引为同感:“没有任何研究方法、任何学术规范会像翻译那样,迫使我们如此全面审慎地考量一份文本的所有特点,包括它的架构、节奏、语气,等等,——而这些也都一同决定了文本的意义。我甚至认为,一种不曾经历翻译之考验的诠释,必然是主观而片面的。”[8]
翻译又是一种古之学者为己的体验。钱锺书先生说:“大抵学问是荒村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翻译述而不作,更要耐得寂寞。心有旁骛,兴趣太多,容易歧路亡羊。于是每天业余,若无例外应酬,我便独坐案前,拆解世界顶级大师的一招一式,推敲文意,揣摩思想,斟酌表达,在两种语言之间来回穿梭。大师总是不温不火、不离不弃,我也可以不急不缓、不卑不燥。灯下闲敲键盘,消遣了大段时光。有时一晚只得寥寥几段,但解通一点,便怡然自得,体味了求知之乐、克服困难之乐。子曰,古之学者为己,我似乎浅尝到了一点。
翻译还是一种精细活。所谓信、达、雅,含义应该是“忠于原意,合乎读者所理解的语法,作恰当的修辞”。[9]我心里期颐的,是准确透彻地理解原文,通顺到位地表述原意。当然不容易做到,因此改之又改。理解上的问题包括经济学方面的,也包括英语语言方面的;表述上的问题包括文笔,也包括对中文语法规则、语言习惯的掌握和运用。
初学者易犯的毛病是“直译”,生搬硬套,辞不达意,译犹不译[10]。直译,如果是“纠正任意歪曲的所谓‘意译’,是正确的,它一旦忽视意义本身,就立刻变成错误的了。”[11]这个问题,我在多次修改中逐步纠正。我觉得,直译往往只是一种借口。因为正是多种释义的拣选,句式文法的摆布,才体现了译者是不是透彻理解了原文。至于概念、术语,已有的是随大流还是改弦更张,未有的如何定名,就更体现了对原文的准确理解和把握。
雅,我的理解,还应该涉及风格问题:要把握原文的风格,并在译文中表达出原文的风格,或是类比原文的译者的行文风格。这对我实在无从谈起。但好在本书是理论著作,而且是教科书,原文的风格应该并不突出,译文也就不必太过强调风格了。我只能尽量争取文字上通顺、平实、流畅、减少歧义。虽不能至,尽力而为之。张五常教授曾再三强调翻译的难度,信哉斯言。
至今,我对自己最失望的,还在英语。自觉底子薄,天赋弱,经验少。只是态度比较认真,学了西哲译经的态度来做这项工作,肯花功夫,不知为不知。我没有读过有关翻译的专业书,文艺译著也读得很少,冯象先生关于《摩西五经》的几本译著,便成了我心向往之的典范。我明知这蜗牛式的工作为能者所不屑,可是自己只有这样的底子,所谓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蓄,终身不得。求学之道,别无登堂入室的捷径啊。于是乎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另须说明的是,北京的商务印书馆一九九四年曾出版过《价格理论》译本,是多人合作的成果,比较粗糙,不敢恭维。我是实在读不懂这个译本,才硬着头皮啃原著的。话说回来,既是重译,对商务译本还是应该谢忱甚于责难。重译之于学术是极有必要的,不必忌口,反应提倡。重译应该取其精当,争取更进一层。我希望自己至少部分做到了这一点。
当然,到目前为止,与其说我读懂了这本书,不如说我读出了一些疑问而已。如对附录B的问题一知半解,就表明我远远没有读懂全书。我把很多疑问、理解、发挥、说明、感受等都随文写在了译注里。其中众多大大小小的问题,都有待分析、考订、解决。还有很多方面,我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疑问所在,只是懵懵懂懂。弗里德曼在回忆录中曾夫子自道:“你自认为讲得极为透彻,而学生其实根本没有理解。他们可能能够重复你讲的内容,但是只有少数人能应用于新的问题。”[12]我一定还不是那少数人了。
如果要掌握纯正的经济学基础,要学得弗里德曼的思想理念,要留存一本准确精美的译本,那么,此前两年半的工作,不是工程的完成,而是刚刚开始。就以此作为起点,继续我的自得其乐、不足为外人道的学业之旅吧。[13]
[1] 张五常:《对我影响最大的四本书》(2003.6.12)。
[2] 张五常:《受教的经历——为老师的课本序》(2009.03.24)。
[3] 张五常把弗里德曼译作佛利民,很有意境,但在大陆不通行。
[4] 张五常:《对我影响最大的四本书》(2003.6.12)。
[5] 萨缪尔逊语,见张五常《经济解释》第二卷第八章。
[6] 弗里德曼:《实证经济学方法论》(1953)。
[7] 张五常:《微观不足是宏观失败的原因》(2009.07.28)。
[8] 毕来德:《庄子四讲》,宋刚译(2009)p 3。
[9] 王太庆译:《柏拉图对话集》(2004)p 759。
[10] 严复语,见王太庆译《柏拉图对话集》(2004)p 738。
[11] 王太庆译:《柏拉图对话集》(2004)p 741。
[12] 弗里德曼:《两个幸运的人——弗里德曼回忆录》第十五章。
[13] 特别要感谢朋友张翔、应俊耀和韩琪。他们为我提供了文本,并指点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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