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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回忆》之六
 
从桂平金田镇到平南,今天的地图说相隔三十多公里。走陆路,怎样走我不记得了。凭记忆写童年的往事,我总要想到一些比较特别或有趣的琐事,然后前、后连接起来。没有一些琐事就变得一片空白,无从下笔。是奇怪的脑子运作,只要有明确的两件琐事,其间的细节会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
 
当年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三十多公里要走一整天。到了平南,住在一个远亲的家,房子大的,逗留了约一个星期。记得这个地方,因为在该房子外的草地上,我被一匹马的后腿踢了一脚,没有受伤,但奇怪马的后腿可以把我踢离地面才掉下来。
 
当时我们一家要去的目的地是一条名为“那沙”的小村落,今天竟然可在地图找到,离平南二十三公里。要走的是荒山野岭的小径,走了十个小时。我们三个年幼的要坐在篮子内让人挑着走。到了那沙我们住在一间据说曾经是牛房的小屋。今天回顾应该不是牛房,因为那里有阁楼,而我是睡在阁楼中。
 
那沙是一个小村落,只有十多户人家。很穷,听说那里的人整生只可吃三次白米饭:小孩满月、结婚、长辈谢世。没有一个识字,但因为有土匪,枪支却是有的。据说日本仔也偶尔在邻近出现,我们没有见过,但后来我想,那时日本侵华近尾声,走散了的日军在农村到处劫掠糊口,不奇怪。
 
那沙的村中人对外间的事知得很少。他们没有听过火车、汽车这些交通工具。在我们抵达之前纸张也没有。钞票他们是有的,因为每十五天他们会带农产品到一个集中的市场出售,称趁墟。村民之间的交易一般以鸡蛋的只数算价。
 
这些贫苦人家的主要粮食,是木薯。其实是一种树根,有毒的,要泡在小溪中几个星期才可以吃。有牛,有家禽,而多种农植井然有序。但这些产品他们要拿到市场去。
 
风景优美:小溪、山坡、高高低低的田地,活像一幅一幅的图画。有黄牛与水牛,家禽不少。如果有人偷这些东西,可能是死罪。从表面看,那沙这条小村落的确像陶渊明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也奇怪,除了要防土匪,那里的村民对外间一无所知,正如渊明先生说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那沙有个村长,也有一些长者处理村民之间的纠纷事项。离那沙郊区不远处有另一条村,界限分明,其管治与农作跟那沙差不多,但奇怪地,两条村相隔那么近,村民的口音不同。姓氏有别,很可能是中国文化故老相传的各有各的“三家村”发展起来的。
 
这里的一个重点,是这两条村的存在有很久的历史,可见于二村各有各的口音。他们对外间的世事近于一无所知,而如果没有中日之战带来的波动与土匪的增加,他们知得更少。从一九四四年十月底到一九四五年九月离开,我们在那沙住了约十个月。
 
这就带到多年后我想到的关于经济学的两个话题。其一是我的深交巴泽尔(Yoram Barzel)曾经出版过一本题为《国家理论》(A Theory of theState)的书,其中给“国家”的定义与必需的条件——即是要有什么的条件才算是国家,我在自己的《经济解释》的第五卷中,直指其非。理由是巴兄给国家下的定义,那沙那条小村落全部吻合。但那沙怎样也不能称为国家。当然,一个人可以在一个小岛上自封为国,但有什么意思呢?我因而在《经济解释》中,指出国家之所以为国,要历史书籍说是国家才算。
 
第二项经济学者的失误更为严重。那是一九六七年我的好友德姆塞茨(Harold Demsetz)在《美国经济学报》发表的那篇大名文章,题为“Toward a Theoryof Property Rights”,解释私人财产为什么会出现。他引经据典,写得逻辑井然,其大意是说,界定私人财产的交易费用低于这界定带来的经济利益,私人财产会出现。当然对,但那只不过是套套逻辑,说了等于没有说。
 
经济学者老是喜欢自己骗自己,骗了多年,骗过无数次!
 
那沙这条小村落给我对私产出现的启发,是简单清楚而又明确的。这是:如果土地不是私产或没有某程度的使用权利的界定,种植不可能成事!房子的建造如是,某些家禽的饲养也如是。羊群、牛群的饲养,需要广大的草原,在某些情况下用不着清楚的土地权利界定。
 
上述的土地界定使用权利的发展,可能始于中国。这是因为种植这项活动,在中国的历史起码有几千年。回顾人类历史,在西方,种植应该比中国迟很多。欧洲出现的十字军东征还不到一千年,历史有载劫掠,但没有提到稻谷等。种植一般要植着不动,土地不可以没有权利界定的协助。侠盗罗宾汉的故事当然是虚构,但完全没有提到种植这回事。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是虚构,但提到的良田、美池一定有权利界定。那是晋太元(公元376—396年)中。我自己不是专家的考查,中国在上古时期的竹简,不少是合约,有涉及土地的租用。租地来做什么呢?当然是种植了。事实上,不管有没有种植,土地凡有租约一定有权利界定。
 
所以我认为在土地种植是人类的伟大发明,是不是中国首先这样处理我不知道。
 
结语
 
凡有种植,必有土地的权利界定。这又是一个张氏定律——我称为种植定律——可以验证,因而有解释力与推断功能。德姆塞茨提出的关于产权成因的理论,文字写得漂亮,其实是套套逻辑,空空如也。那大名鼎鼎的科斯定律虽然名不虚传,但科斯假设交易费用为零是大错,因为没有交易费用不会有市场。另一方面,科斯提出该定律的一九六〇年的鸿文有一个严重的疏忽:他在该文中没有提到奈特!奈特在他一九二四年发表的鸿文中,提出同样的定律,比科斯早上三十六年。
 
科斯不可能不知道奈特的大文比他先说同样的话,因为一九三一年他从英国跑到芝加哥大学去,旁听奈特的课。
 
二〇二〇年三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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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

张五常

396篇文章 12天前更新

香港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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