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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常按:本文是《受价的行为》的第七节。

以科学方法解释现象是以理论推出可以被事实验证的假说。世事复杂,理论的另一个用途是有系统地协助我们把复杂的现象简化。有理论约束而简化的世界,要与真实世界的情况没有冲突,要不然,理论成为空中楼阁,没有什么解释力。今天回顾,我恐怕这是三十年来西方经济学的发展了。

从事经济解释半个世纪,过程中我不怕难题,认为有趣,但很怕复杂的世事。复杂的事很难想。弗里德曼健在时几次劝导:不要想得那么复杂吧!有理说不清。我喜欢在街头巷尾观察,也曾在多项生意上涉足,知道好些世事就是那么复杂,以理论简化谈何容易哉。

跑厂胜档案

在我知道的复杂世事中,除了自己毫无兴趣因而从不涉足的政治课题,最复杂莫如生产的组织与运作。农业的运作不难掌握,但转到工商业——尤其是工业——其复杂程度真的不易处理。同学不妨重读我在《收入与成本》分析出版行业的第七章。复杂吗?那是我知道的最不复杂而对生产成本有整体代表性的行业。

美国的经济学发展,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现了一个热门课题,称「工业组织」(industrial organization)。发展这课题的重镇是芝加哥大学,主要由戴维德与施蒂格勒搞起来,六十年代加进科斯。这课题美国的所有大学都教。教什么呢?教反托拉斯!源自芝大的工业组织传统是从反托拉斯案例的档案学习。我曾经花了六年当两件反托拉斯大案的顾问,知道有关的档案资料不尽不实,往往误导,远不及跑厂调查那么可靠。困难是工业的组织与运作一般复杂,不同行业各有各的不同,算你要求什么资料皆唾手可得,怎样在其中掌握那些不可或缺的经济原则是大难题。

要理解市场的三方面

经过多年的调查与综合复杂的工商业世界,我得到的原则有三方面,都不浅。其一是公司的合约组织。这是卷四的话题,这里不详述。本节要指出的是在财政责任上公司之间的界线可以划分,但产出运作不能。后者是我一九八三年发表的《公司的合约性质》提出的一个观点,杨小凯说行内称之为「企业无界说」,究竟对行内有没有真影响我没有跟进。

其二是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上头成本与直接成本的区别。在《收入与成本》的第六章我分析过,不易读,本章第六节再借题发挥。前者分析这话题主要是生产成本的讨论,这里带进市场,其复杂性要多加一个层面了。

其三是生产的边际成本。尽管同学们作本科生时熟读,其实相当湛深。边际成本曲线是个别生产者的供应曲线,加起来是市场的供应曲线,但边际成本究竟何物不是浅学问,理解不当很多问题没有答案。本节以之为题,因为我要把生产的边际成本放在一个特别的位置。

边际成本要从转变看

同学们知道,生产的边际成本是产量转变带来的成本转变,也即是微小的成本转变除以有关的微小产量转变。推理思考时,同学们不要想到数学微积分那边去,而是要从两个不同的情况(转变也)比较,有需要时把其他不同的情况逐个加上去。边际成本是情况转变带来的成本转变,只两点串连可成线。

我不反对经济分析用数学方程式思考,但反对数树木而不看森林。我也反对漠视做生意的人怎样想。分析生产现象,我们是分析做生意的人的行为。虽然萨缪尔森等大师认为解释人的行为不需要知道人自己怎样想,但这样推理需要猜测人面对的是哪些局限,命中率低。做生意的人面对的局限,为了生存他要知道。原则上每个生产决策者是从成本的转变带来的收入转变那方面想。不需要懂得数学,但他的想法是数学逻辑。我们可以再引进阿尔钦的高见: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做生意的白痴,只要能生存,就是依照着边际收入不低于边际成本的数学方程式走。这是说,生产供应按着市价等于边际成本走是简单的选择,只是转到垄断市场时增加了变化,因为需要觅价,是后话。

真实世界的局限千变万化,做生意的人于是左盘算右盘算,每一变的考虑都牵涉到成本与收入。边际成本的变化于是繁多,我们要怎样取舍来解释行为呢?

我在本章第四节说过,供应曲线其实是需求曲线代表着的边际用值曲线对着镜子看。这内容重要,而转到生产需要补充的变化我解释过了。在《收入与成本》第七章分析出版行业时,我指出产量有书「本」量与书「号」量的变化,分析用错了是严重的错失。本卷第六与第七章分析价格分歧与捆绑销售时,我会指出这种错失比比皆是,显示着经济学的传统不重视假说的验证。

边际转变只能从直接成本看

我认为边际成本是市场产出的重心话题,因为边际代表着变动,成本代表着局限。边际成本是局限的变化。引进上头成本与直接成本的区别,最重要的一点是边际成本只能以直接成本算,与上头成本无干。说过了,直接成本是不生产就不需要支付的费用,也即是说只有直接成本可以塞进或放进生产的边际成本曲线。上头成本或归属租值可以放进平均成本,但不可以放进边际成本。边际成本是因为产量之变而变;直接成本不生产不需要支付,也只能因为产量变而变。二者于是相同。上头成本是入局之后覆水难收的那部分,或不生产也要支付的费用,是由市场决定的租值,不回头看,向前看,是不会因为产量之变而变的。归属租值也如是,只是没有上头成本的在入局之前需要付出的直接成本。同学们不要忘记,上头成本与直接成本之间往往有灰色地带,复杂但不重要。

让我从一个简单的例子说起,然后推到比较复杂的层面去。

单一产品的例子

假设我购买了一间厂房,付清了账,不租出去,自己购买原料及聘请工人生产,只一种产品,简单的。原料及工资费用是我的直接成本,产量上升成本上升,边际成本可能先向下走,生产率上升早晚会使边际成本上升。画出的边际成本曲线不能算进厂房之价或租值,因为不产出或产量不变,厂房的租值代价也要支付,而入局之前把厂房买下来,是当时作出的直接投资成本,今天回顾是历史,向前看,我的产品以市价出售,可收尽收,高于产出的直接成本(即原料及工资费用)那部分是我的生意的租值,上头成本是也。这租值可以高于或低于投资买厂房的资金的利息回报。

直接成本有边际成本曲线,也有平均成本曲线。上头成本没有边际成本曲线,只有平均成本曲线。包括上头成本的平均成本曲线是事后兴兵,租值是多少就加在直接成本的平均成本之上,也即是产品可以出售之价为何,包括租值的平均成本就为何。在受价市场我面对的需求是平线,也是价,争取最大利益的均衡是价与边际成本看齐,包括租值的平均成本曲线的碗底于是贴在价线之上,只算直接成本的边际成本曲线穿过直接平均成本的碗底,继续上升,也穿过包括租值或上头成本的碗底。

施蒂格勒曾经说平均成本曲线没有用途,那不对。用途不大,但只凭边际成本曲线我无从知道应否关门。原则上,撤退或关门的决定是基于市价低于直接平均成本。这里有些麻烦:市价不单是现有的市价,预期市价的考虑可能更重要,而直接成本也有预期的考虑,因为熟能生巧,生意做下去有机会减低成本。预期的问题永远不容易处理,但同学们可在这里的讨论中知道,传统以可变成本及不变成本的区别来分析撤退问题是不对的。

多种产品的例子

提升一个复杂层面,如果一间工厂要产出多项产品,或有时产这种有时产那种,多了变化,会有两方面的问题出现。较为简单的一面是撤退问题再不应该从整盘生意看,而是要从不同产品的撤退看。停产任何产品都是撤退,而整盘生意还可以赚大钱,不用关门。较为复杂的一面是同一工厂,产出甲要用的场地需要放弃产出乙的利益。这利益的放弃是产出甲的直接成本。这是说,虽然厂房是买了下来,历史归历史,厂房的成本只能从上头成本的租值看,但厂房之内的场地怎样分配使用会不断地有直接成本的考虑:放弃乙的利益是产出甲的直接成本。原则上厂房之内的同样场地,每部分的租值回报要争取相同。这样安排是争取上头成本或总租值极大化需要的。

我曾经给香港的学子出如下的一道试题:「酒家出售食品,食料成本昂贵的菜式,例如海鲜、燕窝之类,其毛利的百分率永远比廉价食料的为低。那是为什么?」毛利是菜式的售价减除食料及燃料的直接成本。答案是不同菜式的进食时间大致相同,而每张餐桌都有租值,如果不同菜式的毛利百分率一样,那么进食昂贵食料菜式的会付高很多的桌租,进食廉价的会付很低的桌租,使桌与桌之间的租值有大分离,二者相加酒家的总租值会下降。当然不容易把每桌的租值一律拉平,但减低昂贵食料的毛利百分率,或提升廉价食料的毛利百分率,有拉平每桌租值之效。拉平桌与桌之间的租值是争取总租值极大化需要的。放弃乙的进食毛利是招待甲的直接成本,可以从边际成本的角度看,但上头成本或总租值是在竞争下得到的收获,不是直接成本,塞不进边际成本那里去。

产出互放的例子

再提升一个复杂层面吧。这是关于公司产出无界的问题。财政的责任有界,但产出活动无界。后者在中国的工业常见。一家工厂接了订单,往往把局部有时甚至全部发放出去给其他工厂造,接订单者对购买者负责。转过来,这家工厂有闲置的房地或机械、员工时,往往乐意接他家的制造要求。

经济学传统对竞争市场的分析,「长线」看有所谓「数目效应」(number effect)。这是说短线只考虑现有的某行业的机构或公司的数目,长线则要考虑公司数目的增加或减少,从而决定市场供应曲线的弹性系数会有怎样的转变。从财政责任有界定的角度数公司,其数目可以数得出来,然而,市场对某产品的需求上升,参与产出的资源当然增加,但公司的数目会否增加不容易肯定。产出活动公司无界,财政责任公司有界。在香港,成立有界的法定公司费用相宜,有些人一个拥有数十家,把名片印得像本小册子。

可以肯定是市场的需求上升,这行业的生产要素或资源的投入会上升。其他因素不变,产品的市价上升是因为整个行业的边际成本上升。这上升的或大或小跟竞争产出者互相把订单发放的普及程度有一定的关系。一个竞争者的边际成本怎样看呢?

你为我产出,我也为你产出,大家互相支付的都是直接成本,跟酒家内的桌与桌之间的竞争使用没有什么不同。这里的重点是互相发放可以减低生产要素的闲置率,从而减低边际成本的上升幅度,使整个行业的供应弹性系数增加,上头成本的总租值因而上升。说过了,竞争与合作不一定有冲突。同行如敌国的情况是指抢客或抢员工,有时也出现我还没有机会写出来的「埋堆」竞争。一般的观察,是除了那些很小或产品很特别的工厂,全不发放在中国很少见。

工厂之间互相发放工作的情况不是中国独有,但中国的特别夸张。这种生产互放的运作需要竞争者在地区上集中,例如阳江产刀,温州产打火机等,数起来不止一百个例子吧。这是家常日用品的制造中国雄视天下的一个原因。

传统曲线不可教

今天同学们在课本上读到的生产成本曲线的分析,还是基于Jacob Viner一九三一年发表的《成本曲线与供应曲线》。此君大名,先在芝大后在普林斯顿任教。该文的一处几何失误很有名,但不重要。重要是该文说的没有什么经济内容,今天八十年过去,同学要背的还是那一套。是悲剧。我很怀疑Viner教授当年有进过工厂。

可能也是该教授带起的话题,是那所谓外部效应(external effects)对生产成本的影响。这是关于一个行业因为市场需求上升而扩张,竞争者之间互相影响,大家的产出成本会是上升还是下降呢?传统的答案是二者皆可能,上升是因为外部效应,下降也是因为外部效应。

简单的真理

我的看法比较简单。不管什么外部内部,只管资源供应量的约束足够。我认为如果土地的使用是某行业需要的主要生产要素,需求上升其产品之价一定上升。楼房的建造也是工业,中国的经验可教。石油、金属等作为主要生产要素的例子也类同。另一方面,如果知识资源是主要的生产要素,该工业的扩张发展会有产品之价下降的效果。这是因为人类脑子多而弹性高,科技知识是共用品,持久地维护专利不容易,加上有了新知识可以赚大钱,参与研究的人无数。这些年数码科技的产品之价不断下降不是很经典吗?科技工业开始有成时其租值很高,跟着在竞争下跌得很快。

十多年前,我为一间出版社订购一部电脑,左议价右议价,选好了,付了钱,货还没有送到其价就跌了一半。吵得一团糟,结果怎样我没有跟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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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

张五常

396篇文章 12天前更新

香港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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