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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忙于写文章、看风暴、练书法、弄孙儿,我对中国青年出外求学的事不问久矣。不久前的圣诞期间有机会跟一些亲戚朋友谈及他们的子女出外求学,主要是到美国去的。这些算是比我晚两辈的学子一般读书了得,不愁没有好大学收容。然而,当我知道每个留美学子每年需要的经费——学费加食宿——比二十八年前我离开美国时高出三倍多,很佩服他们的父母那么有钱。父母多是打工的,哪里找这么多钱了?不是那么多钱:他们不少要卖房子。

今天,一个到美国求学的学子,每年经费在美元五万以上,六万比较安全。这是税后,有两个孩子出国留学,父母的年薪加起来要在美元二十五万以上。有这样家境的不多,卖房子不难理解。我拿出纸张盘算一下,得到的结论,是如果中国大手推出可与西方学府一较高下的大学,提供适当的薪酬在国际上招兵买马,可跟美国二等大学相提并论的中国大学的学子经费大约每年美元一万多一点,可跟美国一等大学相提并论的不到二万。这是说,同样水平,在中国本土教育大学生的成本只是出国的四分之一左右,一方面可以培养出多好几倍的人材,另一方面可以教出有自己文化面目的学者。

我的想法有如下数点。一、大学要私营也要是不牟利的那一种。这是西方最佳学府的结构,运作的细节如何这里不论。二、土地由政府免费提供,或把现有的大学大事改制。三、建筑及设备的费用可由政府低息贷款,或由对资助教育有兴趣的富有人家捐助(这方面,西方的经验很成功,但要私营才有这种资金的吸引力)。四、教授的学问一律要有世界级的水平,要中、外不分的处理,学问水平相若的要有相若的薪酬——这是说目前国内的教授薪酬要大幅提升了。五、不同学系的教授薪酬的差距可以很大——这是美国的做法——同样是正教授,学系不同薪酬可差三几倍。六、不需要在国际上招兵买马的职员及助理教员等,其薪酬则按本地市场的供求决定。七、本科的普及科目,教授要选学问高人,但讲厅要大,坐逾千学生不为过也。在美国及港大时我喜欢教一班数百学生的。佛利民当年说得对:一班超过四十个学生,其教法与学法跟逾一千个没有分别。遇上学生多,处理的方法是在大教授集体讲授之后,分小组让低薪的研究生作助理教员,每星期补课一次。研究生因为可以学教,仅足糊口的低薪通常是排队求职的。

这就带来在国际学术上招兵买马的最重要一点:论成本,目前中国面对的是大好形势。有三个原因。原因一,好些年前美国的大学取消了教授退休年龄的规限。这是说,凡是获得终生雇用合约的教授,有权选择到死才退休。这使一些后起之秀要不是求教职无门,就是找到了助教之职,六年后被解雇的机会甚高。四年前我的一位学生在美国某名校拿得经济学博士,排名第一,见形势不对头,决定不找大学教职。原因二,金融危机出现后,本来打算退休的美国教授,因为退休金暴跌了而决定不退。加上目前不少大学正在削减开支,政府提供的研究金也大幅削减,学术这个行业在美国出现了前所未见的求职困难。据说欧洲的形势也如是。原因三,在美国从事医学及生物研究的儿子与外甥告诉我,从中国到那里求学的本来成就平平,比不上老外的,但这几年大有转机,算得上是顶级的博士生来自中国的比率迎头赶上,大有超越西方学子之势。这是说,如果北京今天真的要推行世界级的学术,在国际上招兵买马,招回来的炎黄子孙不仅大有看头,而且比以前容易及成本较低。

上述三点加起来是说,如果今天北京要大事发威,推行学术发展,聘用世界级人材,在成本上不仅形势大好,记忆所及,这形势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就带来本文要说的主题。发展学术要搞出自己的文化面目才有机会达大成。不是说中国要有自己与西方不同的学术:地球的学术发展到今天,无论是科学或哲学中国免不了要求教于西方。西方可以教我们很多是没有疑问的。问题是在引进西方的学问的同时,我们要把这些学问搞出有中国文化的面目。这才可以让有兴趣及天赋的炎黄子孙有点归属感,有机会发展出自己的足以在地球上炫耀一下的学派,才可以中西合璧地把世界级的学问在神州发展起来。

百多年来,从中国跑到西方去求学的高人是有的,但除了寥寥可数的几个,西方的君子们不认为是气候。我在美国求学与工作二十五年,不觉得种族歧视在大学之内明显,但文化上的歧视却严重。例如亲近的同事对我的思想尊重,但不相熟的不容易把我看作他们其中一个。这是文化不同的困难:同样水平的文章,炎黄子孙发表的在西方被提及或引用的次数较少;我的《佃农理论》最重要的第八章,引用台湾的农业资料,西方的朋友基本上一律不读!你要把苏东坡写进经济论文来点缀一下吗?评审员或老编不会接受。你说句中国笑话他们不笑。你的中文写得流水行云,他们认为不是学术。到今天,从经济学看,中国人自己也认为以中文下笔不算是学术了。这是悲剧。

文化的不同是很大的障碍。据说昔日钱学森回国是因为有一肚气。在芝大时认识一位有大成的经济数学家,是日本人,对我直言文化有别,决定回到日本去。这样的例子,轻重有别,类同的无数。当年我不计较这些,可能因为我喜欢独自思考,而更重要是几位师友对我实在好。后者是际遇,我终生感激。

我是反对中归中、西归西的。我认为中西合并是今天学问发展的正轨。好些年前,我认为因为中文不能迅速地打字,推广国际是没有机会的。今天呢?中国的青年打中文字比西方的青年打英文字还要快,过了一个难关。我自己用中文写了那么多,知道这种被西方漠视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语文是好文字,打进国际看来是早晚的事了。曾经说过,地球一体化,中国的孩子因为中西兼通而占了先机。

今天我可以肯定,只要中国的发展能继续下去,学术的发展一定要中西合并才可以有大作为。从炎黄子孙的角度看,这「作为」一定要有自己的文化面目才可以在国际上受到应有的尊重。这面目不可以靠出外留学然后带回来。把西方的学术发展出有中国文化的面目,是要在中国本土才能搞起来的。

不容易。朋友说我的经济学有中国文化的面目。我分析中国的实例或现象,以中文动笔写了三十年!在中国本土培养学术人材,自己的文化面目要没有也艰难。今天回顾,昔日我以英文发表的《佃农理论》、《蜜蜂神话》、《座位票价》等,很有点西湾河太宁街的味道,有太宁街的文化面目,但有谁懂得呢?

面目是风格,是个性,是一种独特的品味。昔日吴琚写米芾的书法,可以乱真,也写得实在好。后人大赞之余,其中一位泼冷水,说:惜无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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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

张五常

396篇文章 12天前更新

香港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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