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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为了一件琐事衡量了好一阵,也跟叶海旋研究过一下。事情是这样的。整理自己的文章,细心地挑选性质类同而又比较可读的,分书结集出版。问题是一些结集太厚,有读者投诉说不好翻。每本减少文章篇数是个办法,但不少读者反对多减。字体改小了还是太厚。海旋和我于是想到,每篇文章之间好些时有一页空白,应否把这些白页取消呢?取消白页大约可减百分之十二的厚度,怎么办?考虑了良久,我们决定让白页保留。

读者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一本文字横排的书,从右翻开,顺眼看是右望,文章于是应从单数页起笔。该文的最后一页可能是单数也可能是双数。如果一篇文章以单数页收笔,再起新篇又用单数页,那么文章之间的双数那页会是空白的。原则上我们可以取消那页,让跟着的新篇以双数页起笔,整本书的厚度就会减少。然而,可以独立的新篇如果从双数页起笔,翻开时读者要向左看,是回头看,不会像翻开时向右看那么自然。另一方面,我认为如果一篇文章以单数页收笔,翻下去的双数页是白页,可以让读者憩息一下,等一等,或停一阵,才向跟着的单数页新篇读下去。我曾经有些书是不留白页的,但今天搞的是比较认真,也比较隆重了。

写文章或读文章总要在这里那里停一下,虽然有小停与大停之分。一句之内,写手与读者要懂得怎样把这句读断。这是小停。用逗号是较大的小停,分号是再多停一点。一句的大停用句号,跟着是分段,分节,然后分章或分篇、分组、分书。如果没有这些或小或大的停顿安排,文章不易读,思想不流畅。

上文提到的白页,可留可不留,而容许这些白页存在,可以看为在分章或分篇之间加重了憩息的时刻。读者可能要不停地读下去,但留出空白是作者希望甚至强迫读者停一下。作出留白的决定,因为我的每篇文章往往是另一个题材,读者要停一下,然后从容地从书的右边顺眼再读。后者是说文字横排的书,直排的是反过来了。

这就带来本文要说的话题:思想也要这里那里停一下,要有憩息的空间。思想是脑子的运动。然而,这里有一个有理说不清的困难。以体育运动为例,如果我们问一个体育教练,或任何一个有小成的运动员,关于怎样训练,怎样休息、保养等事宜,他们会提供答案,而这些答案会是很一致的。但当我们转到脑子的思想运动那方面,这些问题的答案不容易,而不同的专家提供的答案很不相同。

我是搞思想的,搞了半个世纪,但可不是怎样训练思想的专家。我只能凭自己的经验说说憩息脑子的功效。

首先要说的,是自己的儿子当年进入大学后,显得很紧张。我教他考试的前一晚不要读书这个法门。当然,如果一个考生毫无准备,试前那个晚上是要温习的了。但如果已经有强可应付的准备,考试的前一晚完全不温习可有奇效。这是当年我和几位成绩好的同学达到的共识。备试的工作做过了,试前不读,应考时会记得比较多,而思想的表达也比较灵活。可以这样看吧:读过的数据或内容,彷佛忘记了,坐下来面对试卷时,忘记了的会在脑子重现,而试前一晚不温习这记忆的重现会明显地上升。

当然,从学问进取的角度衡量,考试属小儿科,成绩好不好不重要。学问之道是先理解而后创作。二者皆不易,往往极难。决定的因素有好几方面,一篇文章是无从处理的。这里只谈让脑子憩息的重要性。单论憩息,我们要先管集中力够不够。思想缺乏集中力是不能搞学问的。一般而言,一个人的集中力愈强,脑子需要憩息的次数及时间愈多。

集中力是可以练回来的。我是个集中力很强的人,强得昔日的同事与今天的亲友投诉我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原则上,一个问题猛攻不下,是要立刻憩息脑子的。不容易,所以有时我狂写书法数十张宣纸,或造园林,或研究收藏,总之要找些足以令自己分心的玩意。这些「不务正业」的行为往往惹来非议,无聊之辈显然不明白集中思考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为了避免集中力练到招之使来但驱之不去的困境,中年时我采用多个题材然后转来转去的方法,一时想想这个,一时想想那个。六十之后,我转用频频憩息脑子的法门。这是说,考虑任何问题,每次感到有点沙石,不畅顺,我会搁置,过一两天再想收获的或然率会上升。人老了,当年驱之不去的集中力是比较容易处理的。

让脑子频频憩息的一个要点,是多在一个问题的四周徘徊,一时想想这方面,一时想想那方面,不到十拿九稳之境不会在一个答案上发挥。最明显的例子是两年多前我写好了初稿的《中国的经济制度》那篇长文。我是一九九七年发现了中国地区竞争的独特性,知道是难得一遇的重要题材。要是当时我急进,找到圆满答案的机会近于零。当时我在承包合约的演进想了一段日子,在合约结构取代产权这重要问题想了一段日子,层层地区结构想了一段日子,跟着是租与税之别,分帐的方程式,划一的分成率及马歇尔的脚注等,到最后我体会到私有产权与市场的运作,在不同合约结构的安排下可以有很大的差别。从一九九七到二○○七是十个年头,其中或长或短的憩息无数次。破案难度高,主要因为中国的经济制度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出现过。我差不多要到全部解通了才发现这个「秘密」。十年能解通算快,不频频用多而久的憩息可能永远解不通。

曾经解释过,为写该文的初稿我三个星期没有睡,足不出户,每天安排多次小憩息。跟着是高斯多次催促最后的大修,我老是等,等了九个月才动工。今天不少同学等待着我那三卷本的《经济解释》的大修。此「修」也,如果能在今年动工,是等了八年。香港的萧满章,上海的陈克艰,还有其他的,都准备协助,而八年间我自己当然是想一阵,憩息一阵,如临大敌也。

学问的追求无疑是苦事。脑子的运动非儿戏,受了伤称为精神病!金钱的回报不足道,但有满足感,久不久可以仰天大笑。学者之间有竞争,但不是所有学者。我是不参与思想竞争的。没有这种需要。有趣而又困难的题材那么多,取之无禁,想之不尽,是苏子说的清风明月,自己独享的天地是不难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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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

张五常

396篇文章 12天前更新

香港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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