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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0日,著名经济学家张五常教授应人文经济学会邀请,在深圳做主题为《从科学角度看经济学的灾难》的讲座,以下为演讲记录稿,经张五常教授学术助理江小鱼先生修订。
 
各位同学,今年我八十一岁,有位朋友坚持认为我是八十二了。我说我是八十一,按中国算法是八十二岁。我二十四岁读大学本科,第一年学经济,是五十七年前。
 
我做经济研究全凭自己兴趣做的,但最近我用了一年时间重新大修经济解释,十几年前是三卷,后来变成了四卷,现在大修变成五卷。修到最后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学术上走到尽头了。
 
我的朋友科斯超过一百岁还一直在做研究,我认为自己到八十一不要再做了。主要的原因是智力不下跌,想象力也没有,但短暂的记忆力下跌很快。早上想到的东西,下午就忘记了。小孩三岁时候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但早上想的,两小时后就不记得了。想到的东西,我马上用纸记下,但到了下午纸在哪里也找不到了。
 
这是很大的问题,思想的发展是很多琐碎事情加起来的。智力没有跌,想象力没有跌,就是短暂的记忆力跌了。我听说这是老人家的症状,每个人都有这个问题。所以我想改完这次不再做了,转做其他事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我现在还担心的,是很多以前大师写的文章和书,不断修改,未必是改好了,可能改坏了。所以这次我重新再改的时候,当然是辛苦很多,短暂记忆保存不了,但我担心改坏了,所以我这次改的一年多时间不断寄文稿给朋友们看,只是问一句话,我说你们不要客气,跟我说清楚有没有改进。这很紧要。他们都说改进了。
 
最近五卷完成,交了出去。至于为何要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钱。没什么钱的。我出去做事随时可以找到更多钱。你说做学术研究是为了什么呢?对我来说也不是为了名。当年给博士学位我的时候,因为我是外国学生,外国学生拿博士文凭要给50美金。
 
我说要给50元我就不要了。一纸博士哪里值50元呢,没理由值50元的!我说不要,掉头就走,校务主任教过我的,叫史高维尔,对我影响很大的,他追了出来,说张五常你博士不要但我一定要你拿,我听过你的博士论文的,你出不了50元我帮你出。我就不好意思不要了,给了50元。
 
老实说,文凭有什么用呢?我除了给学生写介绍信,从不说自己是什么博士什么教授。对我来说,一篇好的文章重要。我的观点很多朋友一样看法,但不是那么容易写出一篇好文章。有些人写了很多,但是文章写完,三五十年后还有人记得就不错了。
 
我就是这样,很怪的脾性,你问我追求什么,很坦白地说,我追求的是文章传世,就这么简单。头衔可以不要,金钱可以不要,但我很辛苦写出来的文章,不是为了升级,不是为了你们赞扬,我希望我的文章一百年后还有人看到。希望是这样。
 
现在看来,文章传世50年我没问题,不是很多人能说这一句的,很多人不知道这是很困难的事。
 
有个在瑞典处理过诺贝尔经济学奖很多年的朋友,(当然现在不处理了),大约十年前我问他,你们的诺贝尔奖提到那么多篇文章,给了那么多人,除了科斯的两篇文章,还有哪篇可以传世五十年?他想了一个小时,一篇也说不出来。
 
我自己呢?客观看自己,(当然,自己看自己客观是不可能的。)我认为自己机会不会比科斯差。证据是1959年我在芝加哥大学出版的《佃农理论》,卖5元一本,现在网上用过的叫价800美元,新的卖2000。你想想,这些人不会花800美元买本书回来丢掉的。我思想不传世,这书也会传世。
 
现在看起来,这是很特别的现象,我的文章死不了。你怎批评我都好,但我的文章死不了!我不曾写过大红大紫的文章,很多文章大红大紫,比我的出名多了,但隔几年没人理了。我的文章从来没有大红大紫,但死不了。
 
我写蜜蜂、中国的婚姻,写中国、佃农理论,都还存在。现在美国大名大学的学生,不会读我的文章,因为他们要读自己教授写的。但是那些比较次等一些的大学,教授写不了的,学生们都读我的文章,这就增加了传世的机会。几年前在美国俄勒冈州,他们编的读物表,51篇文章,有16篇是我的。这就是传世的机会。
 
回看这些方面,自己是感到比较满意的。不是那么容易,也不是很困难。传世的文章,要有点新意,要说真理,总要有点趣味性,才有持久的能力。很多大红大紫的文章,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时间是很无情的。当年我写完佃农理论,第一篇文章发表的时候,说我错的人无数,编辑问我要回应不,我说不回应。为何要回应呢?文章是自己思想,交出去后收不回来的,它们有自己的生命,我不能干预。批评我的人不知去哪里了,我的佃农理论还在。
 
我可以这样说,从今天到永远,提到分成合约,你不能不说张五常。就这么简单。
 
事实上我也是幸运的。很多年前,在美国,他们提到一位经济学者的创作高峰期。从作品来看,通常一个学者没有高峰期,很多文章根本没峰,有一个峰已经不错了。问题是,如果有两个峰,那是很少有的例子。
 
芝加哥大学的施蒂格勒追查历史,有两个峰的,第一个峰和第二个峰的时间间隔会是多长了?科斯是很特别的例子,他1937一个峰,1960年又一个,相距23年,当时同事们认为是奇迹。
 
我的《佃农理论》应该是一个峰,那是1967年,我认为刚修改完的《经济解释》也是,能历久传世是没问题的,这是2017年,相隔了50年。
 
我认为在这点,我比科斯幸运。为什么呢?我有一个简单解释,我从来不认为我比科斯聪明,当然也不让他比我厉害,他对我影响很大,为何我能相隔50年呢?这是很特别的例子,理由很简单,他们只见到一个世界,而我见到了两个。
 
1982年我回到香港,是在美国做教授最红时候回来的。跟进中国的改革,得到的启发完全是另一回事。小时候我在广西逃难,经过饥荒日子,在农村跑来跑去,得到的经验很多人没有的。
 
农村的经验让我在写《佃农理论》第八章时,分析农业的资料,无论是阿尔钦还是林毅夫的老师Gale Johnson,他们都说找不到写佃农更精彩的。你们去看我的《佃农理论》第八章。你写给我看看?我把资料都给你,你写给我看看。
 
你怎么也写不出来,我为何能写出来?因为饥荒时候我在农地奔走,我知道菜是怎种的,我知道茄子是怎种的,当我看到数据时,一张张图画在脑海流转,仿佛再走一次农村。我写佃农时,推断是完整的,如有神助。
 
老师阿尔钦当年看到第八章,拍案叫绝,奔走相告。后来我到芝加哥大学,他们看到这一章,以为我是真的世界顶级第一把手农业专家,让我去教一科农业经济,教得一团糟。怎不会一团糟呢,中国广西的农业经验,是不可能教西方学生农业经济的。但当年我在广西走难,见到真实世界得到的启发,第八章你们是写不出来的。
 
真实世界是经济学者的唯一实验室。我到处跑,到处看,回到香港后,很多人非议,说我不务正业,放弃了学术。到今天还有人这样说。如果我不是到处跑,怎能写出现在的《经济解释》五卷呢?里头到处是实例。
 
我不是只是到处跑、观察那么简单,我还做很多项目的小投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拿到的资料可靠。外面有几间工厂,我给电话他们,问工人情况如何,他们一定要对我说实话,因为我有在那有投资。
 
另一个例子,2008年我出版了一本书叫《中国的经济制度》,这本书也会传世很多年的。你看我这本书,这跟官方说的中国经济制度完全是两回事。我从来不看官方文件,不是不信他们,而是很容易被误导。
 
你看到怎样说呢,怎么知道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我跟地方政府官员喝酒、聊天,左问右问,看他们工厂的困难,问他们污水、电力怎处理,成本如何,卖不出又怎样。
 
我写《中国的经济制度》这几年,中国的朋友给我帮忙很大。我给电话地区干部他们马上飞来,还要自己出钱。中国的朋友都希望知道,我的书写完给他们看,说哎呀原来我们的制度是这样的。
 
他们很喜欢我那文章,但却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到处跑,做小投资,回到香港被批评为放弃了学术,批评得很厉害,你要批评我就给篇文章我看!你文章拿不出来,你不管我做什么,我的文章还在,我写蜜蜂、座位票价、中国婚姻,每篇都在。这个历程是不容易的。
 
你想知道真实世界,但人不在真实世界怎会知道。经济学是一门实证科学,任何实证科学都需要有实验室的,化学有,生物有,物理有,而经济学的实验室在哪里呢?世界是经济学唯一实验室。很多人弄了不少模型,没什么用,你要出去到处看。
 
我看得多,看得快,我对马歇尔欣赏,他跑工厂好几年才写了他的名著,但我认为低能。我很敬仰马歇尔,为何认为他低能?怎会跑了几年工厂而不知道合约怎安排呢?我很敬仰科斯,我也知道他跑厂,但认为他太慢了。很多细节可以不管就不管。我认为他慢、我快。有些事情你需要知道多一点。
 
但这种行为,我在实验室操作的行为,竟然被经济学同事批评,这是经济学的灾难。你看那些统计分析、回归分析,发表那些文章,不知所云,不是真实世界,代表着什么呢?都是废物。我写的是真实世界。
 
很多年前我也做过回归分析,比较可靠的数据很少有。现在那些回归统计,算什么学问呢?我搞不清楚。我是做过才清楚。把数据摆在计算机里,拨弄一通弄出一篇似模似样的文章,那不是真正学问。
 
大约在1975年左右,我开始对经济学的发展不满意。我在一个会议上评论一篇文章,拍案大骂,说这样的垃圾怎能算学问呢。我说完后全场震惊,科斯在场,拉我到一旁说你客气一点啊。我那时候就对科斯说经济学这样走向是不对的。科斯到去世前十几年,他也批评得很厉害了。
 
观点可能不同,现在我的看法,是可能有很多种经济学,用途不同,我认为是垃圾的,可能有人认为很好呢。我知道我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认为是灾难,科斯最后十几年也这样认为。但是他说是灾难的原因和我说的原因不一定相同,大致上是相同的。
 
他认为经济学的灾难是和真实世界脱了节,是黑板经济学。所以他反对。我反对的理由,是现在的经济学完全无从验证。所谓的验证不是真的验证,完全没有解释能力。他认为是跟真实世界无关,我认为是没有解释力,大致上冲突是不大的。
 
科斯希望好的经济学能够在中国搞起来,希望归希望,他的希望我当然支持。但是他又希望我张五常一个人把它搞起来,我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认为已尽己所能,最后把《经济解释》修改一次,可以做的已经做到尽头了。
 
我对经济学看得悲观的原因,是个人的看法。不代表经济学家们的看法。我的老师赫舒拉发不这样看,他认为现在经济学走的路有好的地方,我就认为全是垃圾。看法不一样,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你说好就好吧,那是你的观点。我认为不好,是我个人的看法。
 
说我的看法时,要从头说起。我走经济学发展的路线,怎会得到今天的结论?你要知道我到了24岁才读大学一年级,在中学几乎没升过级。但读大学之前我做过生意,逃过难,挨过饥荒日子。这些经验对我以后的经济学是有用的。当然对中学读得好的学生可能更有用。
 
1959年我24岁在美国加州读本科时,从那开始,遇到的运程际遇没有其他人比我更好,简直不能相信,整个二十世纪后半期的经济学大师,我差不多全认识,大部分是朋友,乐意教我的无数。我在西雅图时,那些经济学大师飞到了西雅图,一定要找我聊聊。
 
我到加州大学读本科一年级,当然要赶,英文也不懂,要拼命,但这是我唯一机会。因为我超龄了,所以不看成绩直接录取了我。24岁进去两年后,1961年我拿学士,1962年拿硕士。
 
跟着我做了个最好的、天才的决策:我是全盘4.0成绩的人,每科都考第一,随时可以考博士试。1962年底可以考博士试,我决定不考,而是等阿尔钦从斯坦福回来。我听他的课,学他的经济学,要考他的试,要考他出的题目。我随时可以考的,要考了试才能写博士论文的。
 
我决定不考,后来隔了三年才考,四个笔试别人分一年考的,我一个星期就考完了。这是很简单的事,我决定不考,而是要考阿尔钦出的题。我等他回来,旁听他的课,是我当年最好的决定。那两三年时间我到处听课,在图书馆和同学们争论,花了几年,学了很多。
 
而其中一件今天看起来不大可能的事,二十世纪的逻辑哲学大师卡尔纳普,这样一位大师,竟然在UCLA教本科一年级逻辑学。怎可想象呢?人人都知道他的,20世纪最厉害的就是他。他却去教本科一年级。
 
他一上课,我们就争着去抢位置。我们几个同学坐一起,辩论科学方法,辩论什么是验证和如何验证。当时弗里德曼已经发表了他的科学方法论,我个人认为,弗里德曼不到家,萨缪尔森不到家。我这边偷听卡尔纳普的课,那边又在本系里跟阿尔钦学,受到科学方法论的训练,后来我在《经济解释》就写了《科学的方法》。后来我跟老师阿尔钦是有分歧的,分歧很多年了。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去世前几年知道自己是错的。
 
分歧是观察上的问题,你要验证一个假说,假如说甲发生,乙会跟着发生。跟着的推理中学生也知道。没有乙就没有甲,如果没有乙但有甲,假说就被推翻了。但验证的时候甲和乙要真有其事,一定要能看得到。这是很关键的问题。弗里德曼不知道,阿尔钦也不知,后来他才知道。我不明白为何他们会争来吵去。
 
现在回到经济学理论问题。效用(功用,英文称utility)理论我完全不用。贝克尔用,他常赞我,但说我错。我也赞他,但说他的看法多余。我说功用是没有的,不是不可以处理效用,可以不用则不用。
 
说到需求定律,世界上没有需求曲线这东西,那是经济学者的想象。也没有需求定律这回事。需求定律说价格和需求量的关系,价格变动,需求量怎么变。价格是事实,看得到的,但需求量是意图的需求,原则上是没有的,看不到的。但需求定律不能不说。
 
世界上是没有需求量这回事,没有经济学家就没有需求曲线。单为这需求量我没法取消。效用、功用我可以都不要,那些空中楼阁的术语我都可以不要,但需求量不能不要。终于我想出来办法怎处理了。
 
需求量不是真有其物,经济学如威廉姆森、博弈论说的那些,不知所云,讲的是看不到的东西,将没有的东西带到验证去,你说甲出现则乙会出现,甲和乙要看得到。但现在需求量是看不到,也就是说最重要的需求定律本身不能验证。你要验证,一定要想办法处理需求量看不到的问题。后来我想了办法处理。单为这一个需求量看不到我花了很多年,何必去弄那些看不到的效用功用呢?
 
我走自己的路,等阿尔钦回来,在思想上挣扎。后来我也跟阿尔钦说过,他基本上也同意我。为何大家走的路不同呢?等会我再解释,那是另一种灾难的出现。等他回来那几年,我把科学方法论弄明白,还有其他问题。我到处旁听,在图书馆看书,学很多东西,忙得不得了。还没考博士试就想论文怎写。
 
我问阿尔钦论文怎写,他说是你要写论文,不是我写,你不要问我,你要问自己。他教得好,逼我自己想。我又去问赫舒拉发,他说你到图书馆去,找出名的那些博士论文,看别人怎样看。
 
我就去看了,找萨缪尔森说foundation讲数学的书(注:Foundations of Economic Analysis),找费雪说等优曲线的论文(注:Mathematical Investigations in the Theory of Value and Prices),还有奈特、Abba Lerner等人的四五本论文看。得到一个结论,天才的作品,基本上不及格。
 
为什么不合格呢?理论写得漂亮,但验证在哪里呢?经济学不是实证科学吗?不是要谈假说与验证么?萨缪尔森写foundation的书很重要,基本都是数学,验证是零。还有费雪是天才,写等优曲线,验证也是零。这就是问题了。
 
在UCLA天天说验证,从早到晚说,阿尔钦讲验证,布鲁纳、鲍特文讲,弗里德曼也说,但看那些论文,验证在哪里呢?唯一对我有点影响的,是弗里德曼1957年发表的《消费函数理论》,里面有验证。这本书好,是唯一的。其他的光说不做。
 
从我来说,写论文一定要验证,《佃农理论》从头到尾都是验证,还有写蜜蜂、中国的婚姻等文章,每一篇都是验证。经济学不应仅是说说而已。
 
1969年,我要出去找工作,去了西雅图华大,莫名其妙,去了三个月他们就无端端升我做了正教授,我可没要求的,他们要升,我不会不给他们升。升我同时,系主任诺斯(后来诺奖得主),还有院长贝克曼,两人都对我说,你做什么都可以,希望你教学多点,但不教也行;做研究可以,不做也可以;你要发表文章可以,不发也可以!人家要发表,与你无关。
 
完全不能想象的,所以当年我一点压力都没有,全是为了自己过瘾而写!看看现在的大学,替他们的老师可怜,怎能写出好文章呢?都是被迫数文章数量升级的。我出来第一份工作,他们说得清楚,张五常你不要担心薪水,你要从事自己的思想,写不写文章都可以。别人做什么是他们的事。
 
我做错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见到有那么大的方便,我雄心勃勃,去从事研究发明专利和商业秘密的租用合约,这是大错!因为美国的科学研究基金,见我申请,给我很多钱要我研究,我动用这笔钱去买了几百份合约回来,很贵买回来的。科斯很多年后要我去买,我说已经买了。
 
那些包括商业秘密租用、发明专利的种种合约,我都买了回来,一个大柜子那么多,还有钱请了一队助手,但我得到的收获是零。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合约说什么,发明专利是很专业的,不知他们说什么。你想知道要请专家和律师,很贵很贵的。看到这些我是欲哭无泪。
 
困难得那么厉害,你看到发明专利,工程的也不知道什么,要问专家、律师。他们给了钱,我请了一队人,还是没办法。我写了报告,但基本上收获甚少。花了那么多钱,几年时间,简直是家破人亡。
 
你知道我做研究是杀气腾腾的,一队人跟着我的,但却碰到了铁墙铁壁。至于发明专利商业秘密最重要几篇文章都是我那里出的,但是太疲劳了。不是说没有理论,而是弄不清楚那些文件,不是经济学家能处理的。不知道问谁。你们不妨去拿那些发明专利合约看看,是弄不明白说什么的。浪费了我的时间。
 
第二个失败,是我替石油公司做顾问,1976年,几家大公司一起找我做顾问,我接的是美国加州标准石油公司。资料什么都有,绝对可靠,我也去油田现场参观。他们要我分析对石油的安排为何要那样做。我写了两个报告,他们说是最好的写石油的报告。是1976到78年前后。阿尔钦看后,说没见过写得更好的。
 
但问题是文章不能发表,合约有规定的。他们说,法律在前,我们要你做研究,你要多少钱我们给,但是不得到我们允可不可以发表。你接受么?这里的问题是有人认为我们的石油协议是串谋,我们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你不要骗我,说实话即可,你不需要上庭作证,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是不是即可。
 
很精彩,我一出声,他们就用飞机送我到处去看。整个车房都放满了资料。学校的人知道我的东西不能发表,但说没见过这么好的,所以不反对我做下去。我对学校说你们不用给我们薪水,大学坚持给我,最后我只拿了一半,减少了教学的时间。也许时间久了这报告会给我发表,看过报告的人都说从来没看过那么精彩的。这也花了我不少时间。
 
跟着我回到香港,跟进中国,为中国写了很多文章。你看我的《卖桔者言》、《再论中国》、《中国的前途》、《中国的经济制度》等,至于学术上怎么看法,将来历史会有评价。
 
回头说经济学的灾难。我骂得那么厉害,经济学的真谛应该是什么。“解释”一词有好几种意思。一个小孩子逃学,妈妈问他为什么逃学,这孩子聪明又诚实,作了解释。这也是解释,他没骗人。但他的解释通常是一些特殊解释,不能一般性地引申到其他行为上去。
 
风水先生看风水是一种解释,这个解释盛行了几千年了,好多人相信,你信不信呢?信不信由你。看风水是值钱的,看风水这个行业现在还在,几千年前存在,几千年后的现在还存在。你信不信他们的解释呢?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买股票,市场有图表派,度什么三角什么顶部,很多术语,我称股市的图表派为风水派,他们其实是看风水的,他们当然没风水先生那么久,但股市有多少年,图表派就存在了多少年。
 
这些不是我认为经济学要解释的内容,虽然现在从事经济学的有人走这条线。小孩子逃学的解释,图表的解释,没有一般性。
 
我很欣赏历史学家,他们对史实的解释做得很详尽。好的历史学家我是很佩服的。但是他们的解释不可以推断。时间往回看,解释为什么,但不能事前推断。1981年,我写了本小书,1982年发表,题目是英国撒切尔夫人办公室指定的,题目为《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道路吗》,也就是问中国会不会走市场经济。我从事一年研究后,答案是会,肯定会。
 
历史学家的学问不可以用逻辑去推断将来会怎样,我在1981写好的1982年发表的书肯定地推断中国会走向市场经济,我签了名上去,我以经济理论推断会。
 
很简单的,牛顿说苹果离开树枝,会掉下地,你敢跟他赌么?这是事前的推断,事后也可以解释。你不敢跟他赌!他既是解释万有引力的理论,又是推断。我在1981年写的推断中国会走的路,既是解释,也是推断。
 
解释的学问,无论你做得更好,未必可以事前推断。历史学家再好,未必可以推断。自然科学,物理、生物、化学,事后解释,也可以事前推断。这是很重要的分别。为什么这样呢?主要是这些所谓自然科学是公理性的,英文叫axiomatic,有的概念是定义性(definitional)。
 
我所学的经济学,由斯密到李嘉图到密尔,这条经济学的路是公理性的。是axiomatic的理论,既可以解释,也可以推断。我就是用这种方法推断为什么中国会走上市场经济的路。这个分别就跟其他解释不同,事前可以推断,这是很重要的。
 
萨缪尔森说得那么重要的经济学,他不明白经济学是唯一可以事前推断的社会科学。事后解释人人都会,小孩子逃学也会。经济学可以事前推断的原因,是因为它是公理性的。现在的经济学者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我信是因为我做过很多次。
 
举个例,几十年前我提出的,现在美国很多人采用。在一条很多行人走的路上,你放一百元钞票在地上,那钞票会不见。你事后可以解释,钞票不见是因为有人偷了。值钱东西怎会不给人拿走?这是解释。但你也可以事前推断,我把钞票摆在那里,没有风吹,没有警察,钞票会不见。这是事前推断,未曾发生的历史可以推断。经济学的处理,有些小题大做。
 
经济学有三项基础,都是公理性或定义性的。就这三点,解释钞票为何不见。
 
第一点是需求定律:价格或代价下降,需求量会增加。例如没有公安在场,那张钞票会不见得快一点。因为没公安在场,代价减少,会被人拾走。这第一点,就是大名鼎鼎不可或缺的需求定律,没了它不行。
 
第二点:成本是最高的代价。什么意思呢?例如你赶着去见女朋友约会,拾取钞票的机会就会减少。成本是最高的代价。你想着女孩等你,钱就不管了。
 
第三点是竞争的含意。也就是说,钞票面额越大,抢的人越多。大到可以打起架来。
 
你如果问我,张教授你发神经啊,这还用得着经济学解释么?任何人都知道,小孩子也懂啊。这种推断解释人人皆知,为什么弄三个大道理出来?我的回答是,你说得对,钞票失踪的例子是小题大做。但同样是这三个公理,可以解释人类的所有行为。就凭这三条!你说经济学厉害不厉害?我当年解释中国会走向市场经济也是用这三点。
 
可以再加复杂一点,引进交易费用,那张钞票可能不会失踪。很多地方因为有道德伦理的引进,有路不拾遗这回事,这是很复杂的。那不是套套逻辑,有些条件处理得好,就这么回事。
 
刚才说的几个公理很浅,是小题大做,但你想想就这么简单的公理可以解释人类所有行为,是很恐怖的事,有很大的威力。经济学就是这么多。
 
现在的问题是外面弄得一团糟,他们不教这些东西。我问美国大学那些同学,他们说需求定律画一条线就算了。当年我学需求定律,老师阿尔钦教需求定律,不用图表,不用方程式,走来走去讲了十五堂课。我现在去讲,可以讲三十堂。
 
成本的概念,当年我认为科斯最好,后来认为他还不够好。我研究了几十年了,引进租值消散、交易费用,是几十年的工夫。还有竞争的含意,合约的关系,什么叫约束竞争,问题是我不是要学生走得那么远,而是现在完全不教最基本的。
 
博弈理论我不知道是什么理论。他们对概念完全没有掌握,他们的验证是风水派的。这是问题所在,是灾难。我问那些外国学生,他们不教,需求定律画一条曲线就是了。里面内容完全不教,成本概念只念一个定义,其中的变化一点不懂,租值消散听也没听过,交易费只是讲讲而已。
 
当年我去到西雅图华大的时候,院长说不关你事,就那时开始,因为越战的关系,那些学生反权威,反得很厉害。因为你捉他去当兵,他不去不行。吵得很厉害。教授凭什么你薪水比我高,连数学也不会,就变成要算文章。算来算去,乱七八糟。
 
当年我不止有特殊的不数文章的优待,我的文章从来没有经过真正的评审。很多人批评我,张五常的文章不经过评审不算数。他们不明白,包括科斯,很多人都说,张五常的文章不能改,你要就要。当年我写了文章,他们马上要。
 
你想想里头的困难,我花了整年写一篇文章,写了20多页。那些评审员通常是大学研究生,做我学生都没资格,他们看了两个小时,写封信来要你修改几十处。发神经!很简单,你要就要!
 
所以,Robert Clower,我文章给他。规定要评审的,他交给评审员,说是张五常寄来的,不能改,我就要刊登的。我在科斯的学报发表过六七篇文章,他只改过一句话。要吵起来就麻烦了。
 
只有一篇,在英国经济学报,我谈中国婚姻的,谈怎样娶妾侍,怎扎脚、拜神,怎样排队分猪肉等,在文章最后,我批评那些效用分析,批评得厉害。他们说文章我们要,但文章太长,可不可以减短一点,怎样减呢?我就把最后一段的那一页撕掉,发表了之后,布坎南和塔洛克破口大骂,说你整篇文章最好的就是最后那页,为何去掉了?我找不回来了。那文章还在。其他的文章没人改过。
 
回到香港就被批评,说张五常文章不一定好,因为没有通过评审。真是发神经。那些评审的不是什么大师,通常是研究生,还不是好的研究生,勤力一点的研究生读书去了,哪有时间去评审。
 
经济学和其他自然科学不一样的,自然科学很准的,实验做得好就可以了。所以你说现在的经济学是好的经济学,我不跟你吵,经济学有很多种,他们那种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解释能力是零,推断能力是零,怎么回头呢?学校制度如此,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尽我所能。
 
成本的概念,需求定律的分析,竞争的含意,就这三项,我的《经济解释》五卷说完再说,重复来重复去,是同学们要求的。那是不是说其他经济学就不是经济学呢?我没这样说。那些方程式、回归分析,可以拿来升级,可以去金融机构做事写报告。可能比我的值钱。
 
最后的问题,可能有很大争议性。我的解释世事能帮你赚钱吗?很多人想知道。很难说,有些人会赚钱很厉害,不用识字。如同我的妈妈,没读过书,不识字,投资比我厉害。没话可说。有些人是有这样的感受。
 
现在的问题,像我这样读过经济的,多了什么呢?我投资输钱我知道为什么,赚钱也知道,是不是幸运我也知道。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能帮得到的,你想做任何投资,资料任你拿,你要拿那种数据?我知道。哪些有关系哪些没关系,我知道。
 
最后要提的,为了研究讯息费用问题,从1975年开始我搞收藏。我对收藏市场知道得很清楚。是不是能帮你赚到钱呢?赚到钱是事实,但有时间性,从那时候开始收藏没理由不赚到钱。我只能告诉你,现在的拍卖市场收藏品价格是正下跌的。该怎样做呢?我继续买。
 
如果我没有信心,如果我不是调查了这么多年,我不会继续买。市场下跌为何会继续买呢?我认为我所知的有帮助。有帮助不表示你赚钱有过人之处,有些人天生有赚钱的本领。如果你的感受只是一般,经济学是有帮助的,起码在资料的组合上是有帮助的。我可以很清楚地解释给你,为什么投资在这样会赚钱,为什么这种要等久一点。我可以掌握得很充分。
 
所以你要学经济,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赚钱,但可以保护你不让你输那么多。如费雪《利息理论》那样,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不读费雪。如果是我教自己的学生,将来出到社会,费雪的书要一读再读。如果你真的明白利息,你对市场明白很多,帮忙很大。
 
你读希克斯的等优曲线分析,一点也没有用。有些东西是帮得到的,你知道什么是利息怎会没帮助呢?费雪利息理论开始的150页你不能不看,说得最好的就是他,之前之后就是他。150页写得清楚,你花几个月去看,看十几次。有些是有帮助的,你要很小心选择。
 
其他经济学的发展如果不转过来,你可以凭它去找工作,你可以继续称之为经济学,我不跟你争议。但如果你说也可以解释和推断,我不同意。
 
因为它们脱离了刚才我说的三个基础,没有这三个公理性定义性的基础,经济学不存在。现在的人开始放弃了这些基础,拿什么替代呢?博弈理论怎能替代呢?
 
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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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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