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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文是二〇一六年四月八日在厦门大学的讲话。)

 

各位同学:

    不久前读到,下围棋,人脑斗不过电脑。不奇怪,因为下棋可以算进复杂的方程式。我不鼓励青年沉迷于下棋。玩玩可以,沉迷不好。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下棋过于用心对脑子的培养可以有害。其二是下棋要真的下得好需要有一种很特别的天赋。有这种天赋的不一定是聪明人,要是没有不管你多聪明不可能成为国手。

科学成就主要靠想象力

    科学呢?有些技术需要训练。然而,回顾人类的科学发展历史,技术不是那么重要。伟大如生物学家达尔文,他在实验室的操作不到家!以我熟知的经济学为例,这门学问近四十年来走下坡,一个重要原因是偏于数学技术那方面发展,入了歧途。科学主要是论思想,即是讲内容。这样衡量,科学的成就主要是靠想象力了。自然科学与我熟知的经济学,足以传世的思想,不管是对还是错,一律靠想象力。科学思想要传世说难甚难,说易也易,但想象力欠奉传世机会是零。

    想象力这回事,天生因素虽然重要,后天的学习也明显地有很大的决定性。以中国为例,我们的诗人想象力很了不起,但科学的成就却逊西方。我认为后者的不幸是后天的教育教坏了。这是为什么我对中国的教育制度——尤其是大学的制度——屡发牢骚。

艺术以表达感情为主

    转谈艺术。艺术当然要讲技术,不容易,要多下功夫。论技术,我认为艺术比科学重要。一位技术超凡的画家,想象力不足道,其作品可以卖得起钱。有大成的艺术家呢?单凭技术不足够,加上想象力超凡也不足够——不可或缺的是感情的表达。后者是艺术的主要困难所在。科学是不需要表达感情的。

    每个人都有感情。应该是天生使然吧。道金斯会说是源于自私的基因。所有动物皆如是。没有感情,我们难以想象人类可以生存。从成功的艺术作品那方面衡量,困难可不是感情的表达——这表达任何人都容易——而是作者要把自己的感情适可而止地传到观者或听者那边去。这是非常困难的:要触及观者或听者内心深处的和弦,艺术作品或大或小要有点震撼,要夸张得自然,也要有一种令人感到舒适的美。稍有俗气,一件艺术作品就完蛋了!

    想当年,黄苗子给我上书法的第一课。他叫我拿起毛笔写几个字给他看。我胡乱地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他立刻说:“你可以学。”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的字没有俗气,过了最难的一关。”那是二十五年前。今天回头看自己的旧作,总是觉得有点俗不可耐。可见感情有真假之分,米芾说的“振迅天真,出于意外”谈何容易!

绘画艺术中国走下坡

    论艺术文化,中国的历史传统了不起。当然,西方也有独到之处。从画作那方面看,从艺术的哲理衡量,西方要到十七世纪中叶才能与中国打个平手。他们的文艺复兴只不过是五百年前。十七世纪中叶他们出了一个伦勃朗,摆脱了旧宗教的约束,推出放开空间的画法,可与我们北宋时期的范宽比一手。约一百年后,比起西方,画作艺术中国开始败退。到了十九世纪中叶,法国的印象派光芒不可方物,我们是给比下去了。然而,法国印象派有几种阐释。我认为最可取的阐释是:感受上的真实比实物本身还要真。以这阐释衡量,所有中国的传统画作都是印象派。

    十八世纪中叶起中国的绘画艺术开始走下坡是明显的。为什么呢?我们知道,在君皇时代,皇帝的取舍会重要地影响艺术的发展,中外皆然。在视觉艺术上,十八世纪中国的败退主要是源于乾隆皇帝这个人。乾隆重视艺术,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艺术收藏家。可惜此君的品味俗不可耐!这可见于他写下的几万首诗。我们不要骂乾隆。同样能干的法王路易十四,同样重视艺术,也同样俗不可耐。洛可可艺术是路易十四的影响。没有感情的华丽作品,是金钱加俗气的结果。乾隆时期的官窑瓷器,不是很有点洛可可吗?

民间艺术有可观

    今天回头看,十八世纪中国的视觉艺术发展不是一律败退。民间的艺术发展有可观。这里我要特别提出的是寿山的石雕艺术。这门艺术的鼻祖杨玉璇是康熙时期的人,我找到的证据是他专为宫廷操作。到了乾隆时期的周尚均,宫廷之外他的民间作品多,卖得起价。再跟着的就是东门与西门派别的发展,了不起,而其中西门的林清卿的石雕艺术之高,令人叹为观止。可惜林氏的重要作品被一小撮人珍藏起来,今天的市场不多见。我曾经认为雕塑艺术中国逊于西方,但见到清卿的两件精彩作品后就改变了主意。另一方面天赋甚高的扬州八怪也是乾隆时期的人,得不到宫廷的赏识,只能在民间卖小品。

中国的艺术哲理

    说在传统上,中国的视觉艺术非常了不起,我没有夸张。同学们要找机会细看约一千年前北宋范宽画的《溪山行旅》那幅巨画(今在台北故宫,市场有很好的日本复制)。我为这幅画思考了很久,认为该画达到的境界到今天也不能被超越。该画不可能是碰巧之作,而是反映着一个伟大的艺术文化传统。

    在视觉艺术的哲理上,中国古时达到的深度令人向往。各家各法多得很。这里我禁不住要例举唐代孙过庭写于公元六八七年的《书谱》。论上佳的书法,孙前辈教我们如是看:“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书法没有画面,文字内容不重要,只凭点点画画来触动观者内心深处的情感,谈何容易?孙前辈是说:如此这般可以做到﹗《书谱》三千多字,书法好,文好,字字珠玑,令人拜服。有人说那是论书法的一个序言,我认为是全文。现存台北故宫的《书谱》真迹缺少了好几百字,可幸也缺字的太清楼《书谱》拓本刚好有那几百字,合并起来我们今天可以读到《书谱》的全文。我建议同学们背诵这篇文章,学不到书法也学得什么是文气什么是文采。

西方的艺术哲理雷同

    书法这种抽象艺术中国独有。中国历代对艺术哲理的评论有不少佳作,但也有好些过于抽象,我读不懂。我是个看不到皇帝的新衣的人。西方的视觉艺术哲理的言论,佳构不少。我欣赏梵高、莫奈、塞尚、毕加索、罗丹等人对艺术的看法——尤其是塞尚。这些言论不难找到,同学们要拜读。跟中国一样,他们说的来来去去也是怎样把作者的感情触及观者的内心深处。

    美国诗人爱伦坡曾经写下如下的话:“在最鲁莽的人的内心深处也有和弦;但若没有感情,这和弦是不能触动的。即使那些完全陷于迷惘之境的人,觉得生与死同样可笑,但对某些事物他们还是不能嘲笑的。”

    爱伦坡早逝。在他的墓碑上有人刻上这句话:“没有奇异的层面,不会有精致的美﹗”这不就是我们的孙过庭说过的吗?可见艺术的真谛,其哲理没有中、外之分。人类就是人类,道金斯会说是动物的基因使然。

每个人都应该尝试艺术

    在美国读本科时,我修西方的艺术史成绩好,获邀请作艺术史的助理教员一个学期。一九五五年,十九岁,学人家搞艺术摄影,第一天尝试我摄得的两张作品不仅入选沙龙,而且被印在该年的国际沙龙的年鉴上。一九五八年在多伦多我作过几个月的职业人像摄影师,其后为了帮补生计,在美国加州传授自己发明的摄影方法。一九六八年在长滩艺术博物馆举办摄影个展,盛况一时。想来是无聊玩意,但当时专研经济,日夕思考,很苦,凭一种艺术媒介发泄一下是有其需要的。

    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尝试一下艺术的操作,不是要成为什么艺术家,而是要让自己的感情有个好去处。尤其是像我这种搞思想创作的人,遇到难题需要日夕思考,久不久总要找些什么来让脑子松弛一下。今天我找什么艺术媒介来尝试呢?摄影要跑来跑去,音乐自己的耳朵有点问题,绘画的色彩与工具可以弄得一团糟,雕塑要有一个特别的工作室。我于是想到书法。宣纸与墨汁皆相宜,可以乱写一通,而机缘巧合,让我一手买下文革时期制造的几百枝羊毫笔。老师呢?上海的周慧珺免费教了我多年。我是五十五岁才开始研习书法的。

以物为本考查讯息费用

    我对中国的艺术文物的研究,是另一个故事。一九七五年春天,在西雅图,我对同事巴泽尔说我不同意当年盛行的关于讯息费用的几种理论。我对他说考查讯息费用要从物品本身的特征入手,即是说我们要找一些讯息费用奇高的物品,细察其特征,从而理解为什么这些特征会导致高的讯息费用,然后推敲市场会怎样应对。当时正准备到香港度长假,我对巴兄说会到那里考查产自缅甸的翡翠玉石。一九七五年我在香港的广东道花了两个月买玉卖玉,教我的专家朋友不少,可惜到今天我还是不懂得翡翠玉石的质量高低应该怎样看。但我后来还是推出了一个重要的玉石定律。这定律的起点,是讯息费用奇高的物品,没有专家作判断不值钱,跟着的有趣含意这里不说了。

解通了财富累积大难题

    一九八二年回港任教职,八三年我转向研究产自寿山的田黄石。田黄也是讯息费用高,但跟翡翠不同。翡翠难分优劣,田黄难知真假。翡翠我学不懂,但田黄我算是学懂了。这些及其他收藏品的研究不仅让我写下在《经济解释》中很好的一章,可能更重要是让我推出一个关于财富累积的“仓库理论”。财富累积是近代经济学的一个大难题,曾经有四位大师尝试过,皆失败。

    我的“破案”方法简单,从仓库的角度入手。累积财富是要有仓库的。所有金钱以外的资产都是仓库。你买一间房子,是仓库,房子的市值就是你的财富。这市值是由预期的收入折现而得。这里的问题是收入必有上限,所以作为财富累积的仓库,房子的市值也必有上限。如是推论,所有靠预期收入来折现而求得财富的资产,必有上限。这样看,如果一个社会只凭这类资产作为财富累积的仓库,到了上限,花不掉的钱要放到哪里呢?

    这是一个无法找到均衡点的大难题。我破案的关键,是指出没有收入或不靠收入的收藏品没有市值的上限。只要加进这些收藏品作为财富累积的一些仓库,整个关于财富累积的仓库理论就浮现出来了。

中国文物出土了

    在我一九八一年写好、一九八二年发表的一本小书中,我肯定地推断了中国会转走市场经济的路。凭着日本七十年代的经验,我跟着推断艺术或文物的收藏品,在中国将会出现一个很大的市场。这是为什么在考查寿山的田黄石之后,我转到其他收藏品那方面去。除了珠宝及一些现代的艺术品,其他收藏品的讯息费用甚高。古书画的讯息费用当然高,而在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中国的出土文物多,其讯息费用也高。

    要判断一件收藏品的市值,有四方面的困难。其一是鉴别真假,其二是鉴别优劣,其三是判断其重要性,其四是衡量市场的接受性。鉴别优劣比较容易学,这里不谈。让我略说其他三项吧。

收藏品的真假鉴别

    鉴别真假我采用的方法跟专家们用的有别,比较容易,但能过关而被我接受的机会较高。我的出发点,是艺术或文物收藏品我们一般不可能证明是真的。于是,我集中于找寻假的证据,找不到不能说是真,但可以接受。

    以两年前吵得热闹的苏东坡手书的《功甫帖》为例吧。该帖只几个字,没有苏子的署名,拍卖成交价八百多万美元。有专家说是真,也有专家说是假。我怎样看呢?没有假的证据,可以接受。说该作是假的专家主要是两点。其一是字的笔触有点偏侧,不像苏东坡的字。但苏子写字不提笔,即是手腕按在桌上写,《功甫帖》的字较他通常写的大,所以略偏。其二是翁方纲的跋言,专家说字多挤迫,不像翁氏的字。但翁方纲这个人就是啰嗦,空位不够他就要这样把字挤进去,何况印章绝对是翁氏本人的。要注意,我可没有说《功甫帖》是苏子的真迹——怎可以知道呢?不可能知道。我只是认为没有问题,可以接受。奇怪是在这大争议中,我没有读到那几个字是不是写在宋朝的宣纸上。

    是的,真不能证,但假可以证明。假冒得真假难分是很困难的事。我们可以从很多方面找到假的证据。市场伪作无数,懂得鉴别通常可辨,有时甚难。有时我明知是假也要弄来研究一下。

从作品重要性说小蛮腰现象

    判断一件作品的重要性也不易。懂得判断不难赚钱,可惜往往要过了一段时日才知道。收藏有这么一个市场规律:同类的作品,假以时日,重要作品的价值上升,其增长率一般比普通的为高。同类作品,价格上升时一起升,但下降时重要的不降,或降很少。换言之,同类作品或同一作者,重要与不重要的作品的价格差距会因为时日的蹂躏而愈来愈大。例如我知道某名家的画作,同样大小,二十年前重要的三十万,普通的二十万,今天却变为二千万与二百万。重要的上升了六十多倍,普通的只十倍。理由是重要的精品数量一般甚少,在藏家的手会有顽固的收藏性:不容易买回来的作品不容易放手。

    上述的假以时日,同类或同一作者,重要与普通作品的市价的比率会分离这个规律,解释了这些日子拍卖行的朋友告诉我,经济不妙,拍卖的成绩出现了一个小蛮腰。这是说,高档次层面的,总金额不变;中层的大跌;低层的只是略跌。这样,一个小蛮腰就出现了。要投资于收藏品吗?不是简单的学问!

 

 

推断市场向哪方走不容易

    最后谈市场的接受性,牵涉到的是我曾经写过的财富累积的仓库选择。简化一点看,这是广东人说的成行成市的问题。珠宝、金饰那类讯息费用不高的藏品不论,书画与文物这些大有鉴证困难的物品,哪些会被市场宠爱呢?事后孔明,我们知道在拍卖行书画很吃香,瓷器一般,寿山石雕平平,其他杂项不碰巧卖不起价。不久前听到清代的金器很吃香。

    能预先知道某项的藏品会有可观的市场接受性当然有利可图,例如几年前你抢先收购清代的金器今天会是很开心的事。为什么你没有猜中?我没有猜,所以不中。让我在这里给同学们出一个试题吧。北宋的瓷器有钧、哥、定、官、汝这五大名窑。皆出土文物,今天不能在中国内地买卖,但总有一天会开放。同学们能猜中哪个窑会跑出吗?经济学可以推断这类问题,相当准,但要花时间考查,也要懂得把讯息费用的处理与我提出的仓库理论合并起来。

讯息费用高惹来的现象

    讯息费用高的物品其市价的方差可以大得惊人。同类或差不多的物品,在不同市场其价之差可在百倍以上。懂得鉴证的专家要有相当长时日的考查投入,加上如果专家不亲自收藏不容易学得好。另一方面,有了可靠的知识,这些专家喜欢秘技自珍,不会轻易地传授外人。再一方面,有些基本上算不上是专家的,却大言炎炎,以专家自居来提升自己的身价。总之讯息混乱,不亲自拿着实物鉴察不容易学。

    这就带到拍卖行这个有趣行业。原则上,一些拍卖行的存在是为了减低难辨真假的收藏品的讯息费用。我知道他们找鉴证专家比找拍卖物品更困难。他们都有鉴证专家,是否可靠却有不少问号。我绝不怀疑这类拍卖行初办时一律意图卖真货,因为这样才有前途,但发展下去的结果往往是另一回事。可靠的专家难找,没有疑问的物品难求,加上有问号的作品也可以沽出,可以赚钱,拍卖行当然也会卖假货。有大成的拍卖行懂得怎样处理。另一方面,有些物品满是问号的小拍卖行,其中也有专家认为是真货的。我认识两位专家朋友就喜欢到问号多多的小拍卖行去,以懂胜不懂,赚到钱﹗但这是很花时间而又要用心的工作。

造价的行为

    还有另一个有趣的拍卖现象。因为拍卖行的成交价一律公开,而价高可以提升一个艺术家的身价,一些健在的艺术家喜欢造价,即是利用某些方法把自己的作品的成交价推高,是否真正成交是另一回事。一般而言,拍卖行无从约束这些行为,何况卖家造价拍卖行也照样赚钱。是不道德的行为吗?有趣的答案是不一定。

    造价不成功的艺术家当然有;造价有中计的购买者也有。但我知道有些艺术家,以造价的方法把自己的身价造起后,此前购买了他的造价作品的终于赚了大钱。想想吧。一个艺术家把一件作品交到拍卖行去,后者估价五万,作者要十万底价。拍卖行说不要,艺术家担保可拍十万以上;拍卖行认为试试无妨,艺术家自己购回,交买卖双方的佣金,不容易说是不道德行为。天可怜见,造价造来造去也失败的艺术家是存在的。造价不成功作者要付大约估价百分之二十五的双方加起来的佣金。

不同意行内之见

    上述我简略地说了我在讯息费用那方面的研究与见到的一些有趣现象,从一九七五到今天是四十一年了。有些发现与分析是写进了《经济解释》中,但大部分的细节还没有机会下笔。今天八十岁了,可能不会有机会写出来了。当年我对他家的讯息费用的分析有些什么不满意呢?有三方面,我皆认为不可以接受。其一是我的好友施蒂格勒的市价变差数(即方差)理论。施兄说因市价有方差,购买者要找寻,我却认为方差的存在是购买者找寻的结果。

    其二是阿克洛夫在《柠檬市场》一文内提出的讯息不对称理论,例举出售旧车的车主对车的性能比购买者知得多,讯息不对称,劣车金玉其外,害得好的旧车车主不愿意一起卖出去。我认为正是因为这种不对称才出现有鉴定与修理旧车的中间人在市场出现。更重要是我认为在基础上阿克洛夫的出发点是错了的。说讯息不对称只不过是说讯息费用会影响行为,说了等于没有说。如果天下的人全部是蠢才,什么也不知,又如果天下的人全部是天才,无所不知——讯息费用的存在与不存在皆不会影响行为。说讯息不对称只不过是说讯息费用的存在会影响行为罢了。

    其三是斯宾塞提出的讯号理论。这理论说雇主聘请员工,员工花时间成本提供自己的履历,这些履历各各不同,工资会有别,但工资的整体不变,所以提供履历的成本是浪费了。我认为如果一个工厂采用件工,算件数发工资就是可靠的生产力讯息,履历的提供是为了另一些事。时间工资是不会大幅地跟件工工资分离的。

    上述三位的讯息分析很大名。说他们聪明当然对,说他们的理论有趣也对。可惜他们的理论没有通过严格假说验证,违反了实证科学必须通过的一关。施蒂格勒重视验证,但在讯息费用上他没有做好。

思想传世应走的路

    以事实验证一个理论的一个或多个假说往往是不困难的工作,一般有趣,而最重要是这样写出来的文章传世机会远高于任何其他经济学文章。我恨不得自己当年能多做,选简单有趣的入手。我曾经发表过两篇近于举手之劳的验证文章,今天还有人注意,说不定传世会逾百年。其一是一九七三年发表的《蜜蜂的神话》,前前后后我用了三个月。其二是一九七七年发表的《优座票价为何偏低了?》,前前后后只用了两个星期。

    可惜生命就是这样,过去了的日子不会再回头。但我们可以回头看。回头看,要是四十年来我从考查讯息费用所得而一篇一篇地发表像《蜜蜂》或《票价》那个水平的文章,可以容易地获两掌之数。思想要传世真的不是那么困难,问题只是要怎样处理而已。我是要过了知命之年,回头看自己发表了的作品,才意识到思想传世可以不困难。有趣的现象,得到巧妙的简单阐释,就彷佛是莫扎特的音乐了。

    这里我还要给同学们一个重要的提点。在验证假说的经济学题材上我可以信手拈来,掷叶飞花,主要是因为自一九六九年起我喜欢在街头巷尾到处跑。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重视跟一个现象有关的细节。我认为最蠢的经济学者是那些意图解释没有发生过的事或没有出现过的现象。

转向研究出土文物

    回头说中国的艺术文化,我们古时用物品陪葬这个风俗帮助了我们今天要知道自己的已往一个大忙。用物品陪葬这回事,其他文化也有——埃及某金字塔内找到的金器确实精彩。但论到物品的变化之多,其工艺的精妙,不同时代的演进,中国有的不可思议,绝对是人类文化的光辉。

    大约一九八五年,中国的改革带来大兴土木,出土文物纷纷在香港的地摊出现,再过十年盗墓的消息时有所闻。我对讯息费用的考查当时还在继续,当然不会放过这些文物的是真是假这个问题。尤其是,北宋的汝窑瓷器当时据说举世只有三件,价值连城,怎么在香港的地摊几百港元可以买到呢?想当年,汝窑的几种变化难辨真假,我要派人到河南的汝窑产地考查。看到他买回来的说明是仿制的汝窑,我才知道香港的地摊货不可能是现代烧成的。比起仿制,地摊货之价低很多,且远为细致、精美。当时还不能肯定地摊货是真还是假,但我意识到在物品讯息费用高的情况下,同样是真品,其价可以有很大的差距。换言之,讯息费用奇高的物品,我们不能从市价判断真伪或优劣。

集中收藏与集体失踪

    我当然不赞同盗墓,但文物既然出了土,我们要悉心地整理、研究,务求把自己的文化演进知得详尽、正确一点。我要在这里提出一个有趣的观察:文物如果被一个或一小撮人集中地收藏起来,可以出现集体失踪的效果,也可能集体地再出现。欧洲的绘画天才梵高是个例子。在生时他的画只卖了一幅出去。谢世葬礼时他的弟妇要送给追悼的朋友,只有一两个人要一两幅。于是,弟妇集中地把他的作品收藏起来。后来一起展出,地动山摇!梵高的画作很少有署名,但因为被集中地收藏了,后人学得怎样鉴证。

    在中国,艺术作品被一小撮人集中收藏的例子,我知道的有汉代的某类玉石作品,有元代宫廷烧制的青花与青花釉里红的瓷器,有杨玉璇的寿山石雕作品,也有林清卿的深雕石作。那大名鼎鼎的柴窑瓷,被一小撮人近于全部收藏,以致一些书本说没有柴窑这回事!这些曾经集体失踪的文物一律是精品,就我所知已经是那么多,还没有发现的应该无数。

    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在还没有打开的武则天的乾陵之内,有无数的中国的古书画。据说唐太宗以一字千金举国搜购了三千多幅王羲之的字,为什么今天一幅真迹传世也没有?很可能全部埋在乾陵,慎重地保存着。也应该包括那今天不知值多少钱的《兰亭》。我们知道高宗精于书法,而武则天是个才女。记载说高宗把《兰亭》放进一个玉盒,答应太宗给他陪葬,但太宗谢世,着迷于书法的高宗怎会放手呢?又例如张旭的字。遗存到今天只有《古诗四帖》,没有署名,只是凭董其昌说是张旭的。天晓得是不是。《古诗四帖》的确精彩绝伦,令人向往。武则天谢世时张旭三十岁,已经挥毫落纸如云烟,说不定乾陵有多幅张旭的字。其他的古书画精品应该无数。最近在江西南昌出土的海昏侯墓,内里的有趣、精美的小金件我以前没有见过。可能又是被一小撮人集中收藏起来了。

研究文物要按时期处理

可能是我少见多怪,但在我考查讯息费用的过程中,从古文物见到的证据跟史书上的记载有出入。不再说书画与寿山石作,有几种工艺作品我们要注意几个时期。玉石作品起于六千年前的红山文化,极盛于汉,余不足道。重要的金属器皿起于商的青铜,引进金与锌的大变化见于春秋战国,唐太宗专于黄金与黄铜,余不足道。瓷器艺术的发扬光大起自后周的柴世宗这个天才,跟着的主要贡献者有北宋的徽宗,元代的忽必烈,明代的宪宗,清三代的三个皇帝与乾隆养着的道士郎世宁,余不足道。

我认为要是我们能有系统地研究今天见到的文物,中国的历史有好些细节需要修改。我也认为在中国的大学的本科课程中,要有一科必修的中国文化艺术。是那么精彩的已往,那么有趣的学问,那么值钱的知识,怎可以不多知一点呢?尤其是,当我们见到那些几千年前炮制出来的文物,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凭当时的科技怎可以造出来,我们会知道自己的先天智慧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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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

张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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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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